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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伏在地上号啕道:“是阿哥所……是阿哥所……”
皇帝有些畏惧地站起身,顿了一顿才下意识地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望着阿哥所的方向。窗外有冷风凌厉贯入,皇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海兰忙抱过大氅替他披上:“皇上保重,别着了风寒。”
皇帝像是在哭泣似的抖动着肩膀,声音里尽是怀疑和不自信:“是不是……是三阿哥出了什么事?李玉,是三阿哥对不对?”
李玉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皇上,您节哀。是二阿哥,二阿哥薨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乎是脱力般坐倒在床边,喃喃地问:“怎么会是二阿哥?怎么会?”他像一头悲绝而走投无路的兽,仰天道:“永琏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儿子,上天是不会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岁,他以后要继承朕的帝裔,他……”皇帝被喉中的哽咽呛到,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海兰忙倒了水递到皇帝唇边,替他抚着后背。李玉哭泣着连连磕头道:“皇上,您节哀、您节哀。皇后娘娘已经从长春宫赶过去了,您……”
皇帝来不及拭落眼角的泪,已经怒吼道:“给朕更衣!朕不相信,朕不相信!”
海兰守在一旁,侧耳倾听着那哭声里的悲哀欲绝,脸上也陪皇帝一同露出哀戚的神色,连含在眼中的泪,也随着她的心意沉沉坠落。
可是唯有她知道,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窃喜与欣慰如何同时蔓延到她的心头,紧紧攫住了她颤抖的灵魂。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时,二阿哥永琏卒,年九岁。帝后痛失爱子,伤心欲绝,追封为皇太子,谥曰端慧。
听到消息时,海兰正换好了素色衣衫并银质首饰,坐在暖阁里慢慢地叠着金银元宝和冥纸,闲闲道:“死后哀荣有什么用,不过是活着的人聊以安慰罢了。我却不信,玫嫔和怡嫔死去的孩子在地下见了二阿哥,还会称呼他一句‘太子’?”
叶心在旁边帮衬着,悄声道:“小主叠了那么多冥纸,要去哪里烧啊?宫中可不许见这些不吉利的东西的。”
海兰微微翘着银镶碎玉护甲,慢条斯理道:“不是让你告诉如懿小主,我会送冥纸过去陪她一起化了么。”
叶心担忧道:“小主又要去冷宫?”
海兰看她一眼:“怎么了?”
叶心有些担心:“如今宫里是多事之秋……又在为端慧太子做法事超度,小主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海兰轻嗤一声,沉稳道:“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怕的?”
正说着话,却听暖阁的门豁然被推开,一身素青的纯嫔如同一个影子般迅疾地闪了进来,她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惶惑,六神无主似的。海兰抬了抬脸示意叶心出去,也不起身相迎,只忙着手中的活计道:“如今宫中多事,纯嫔娘娘脸上的害怕惊惶,在嫔妾宫中也罢了,若是在外头被旁人看见,人家还以为是二阿哥的鬼魂追着您的脚跟吓着您了呢?”
纯嫔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盏茶急急喝下,按着心口道:“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半夜时分呼吸滞住,活活闷死的。而他闷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发现了一些芦花和棉絮。”
海兰摇了摇头,怜悯地叹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热本来就容易缓不过气,这个季节又易起芦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园那儿,哪阵风吹来了水塘边的芦苇花絮也不知道。还有那些棉絮,进进出出的宫人太医那么多,入了冬谁的衣裳上没棉絮取暖。这些伺候的宫人们那么不小心,真该全打发了出宫去。”
纯嫔抚着心口,慢慢沉静下来,盯着海兰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离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芦花和棉絮出自哪里。”
海兰嗤地一笑,盈盈道:“当然是娘娘亲手偷天换日的那床福寿枕被啊。”
纯嫔一怔,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碗,气吼吼道:“你现在便撇得一干二净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针脚就可以分辨出来,你还敢抵赖!”
海兰轻轻按了按腮边的脂粉,柔声细语道:“娘娘别着急啊,这会子您是替皇后娘娘来向嫔妾兴师问罪的么?针脚会说话么?会认人么?到底除了上回和娘娘一起去阿哥所之外,嫔妾没有再踏足过半步啊。”
纯嫔又气又急又害怕,手指颤颤指着她道:“你……”
海兰温柔地伸出手,握住她发冷的手指轻柔折回掌心,笑道:“嫔妾和娘娘说笑罢了。当务之急娘娘还没想清楚是什么吗?”
纯嫔一愣:“什么?”
海兰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语气稳妥道:“娘娘的当务之急是告诉皇上,阿哥所的嬷嬷和宫人们照顾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请求将三阿哥留在自己身边抚养。娘娘可要知道,要是有人先回过神来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您可是防不胜防了。”
纯嫔会意,立刻道:“对对对!本宫还要告诉皇上和皇后,要严惩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让皇上不要留意到本宫。”
海兰笃定地笑道:“皇上当然不会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时焚烧二阿哥的遗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盖着的,也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的心意,到时候随烈火化去,不是什么都清清静静了。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边亲自抚养,三阿哥来日出人头地,一定会感激娘娘今日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
纯嫔大为安慰,松弛一笑,马上迟疑而警觉地看着她:“那你……”
海兰恭恭敬敬道:“嫔妾的双手自然不比娘娘的干净。所以娘娘实在不必担心嫔妾会说出去什么,因为嫔妾告诉过娘娘,以后疼爱三阿哥的人,算上嫔妾一个。嫔妾也很希望能沾三阿哥的光,来日能安安稳稳,享享清福呢。”
纯嫔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宫必不负妹妹就是了。”
夜来时分,乌云蔽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见。因着端慧太子崩逝,宫中一律悬挂白色宫灯,连数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凄风苦雨般的啼哭,连平日的金碧辉煌亦成了锈气沉沉的钝色。皇后早已哭昏了好几次,万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后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一不周到,无一不体面。如此一来,倒是让皇太后在后宫中的威望更高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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