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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曲终人亦散去,寝殿中亦安静了下来。
皇帝的眼中有如许情深,似要将如懿刻进自己的眼眸最深处:“如懿,这两天,朕虽然亲自下旨册封你为皇后,可也只有此时此刻,你与朕宁静相对,朕才觉得,你是真的成了朕的皇后了。”
如懿温婉侧首:“臣妾与皇上一样,如在梦中,此刻才觉美梦成真。”
皇帝轻轻握住如懿的手,低头吻了一吻,那掌心的暖意,便这样分分寸寸地蔓延上心来,一脉一脉暖了肌肤,融了心意。
皇帝执着她的手,声音低而沉稳,仿若青山逶迤,岿然不动:“如懿,朕能许你天下女子中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不能许你一心一意的夫妻安稳。哪怕从前,此刻,还是以后,朕都不能许你。这是朕对不住你的地方,亦是朕最不能给你的。”
如懿微微低下头,鎏金百合大鼎里有缥缈的香烟淡若薄雾,袅袅逸出。她从未曾发觉,那样轻的烟雾,也会有淡淡水墨般的影子,笼上人阴翳的心间。
这样的话,从前她不是不知,一路妻妾成群过来,她不能,也不敢期许什么。哪怕是午夜梦回,孤身醒转的一瞬,曾经这样盼望过,也不敢当了真。可如今听他亲口这样说出来,哪怕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也生了几分失落。
她依偎在皇帝胸前,轻声道:“皇上说的,臣妾都明白。臣妾所企求的,从来不是位分与尊荣。”
皇帝轻轻颔首,下颌抵在她光洁的眉心,仿佛叹息:“可是如懿,不管皇额娘是否反对,朕都会立你为皇后。或许皇后之位也不是最要紧的,朕能给你的,是朕心里的一份真心意。或许,这份真心意抵不上荣华富贵、权倾后宫来得实在,可是这是唯一能由着朕自己、不被人左右的东西。”
如懿心头震动,仿佛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眼前这个相守相伴了十数年的男子,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多疑他的反复,也不是不知道他身边从来有无数的姹紫嫣红。可是她深深地觉得,哪怕是陪在他身边最长久的时刻,也比不上这一刻内心的百感交集,倾尽真心。
他不过是弘历,她也只是青樱,是红尘万丈里最凡俗不过的一对男女。没有雄心万丈,没有坐拥天下,更没有钩心斗角、你死我活。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一刻的真心相许。
如懿微微含泪,紧紧伏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跳沉沉入耳,只是想,倾这一生,有这一刻,便也足够了。她这般凝神,伸手缓缓解下衣袍下一个金线绣芙蓉鸳鸯荷包,荷包上缀赤金红丝流苏,鸳鸯成双,花开并蒂,是花好月圆影成双的文采。
她轻轻解开荷包,一样一样取出其间物什,呢喃低语:“这是臣妾嫁给皇上那日戴过的一双耳坠,这是皇上第一次写给臣妾的家书,这是臣妾在潜邸第一次生辰时皇上所赠的玉佩……”她一一数了七八样,无一不爱惜珍重。
皇帝拈起一个薄薄的胭脂红纸包抖开,里头是两束发丝,一粗一细,各自用细巧红绳分别扎好,并排放着,显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皇帝的眼里忽然沁出星子般的光,冲口而出:“朕记得这个。这是你初嫁那夜,朕与你各自剪下一缕发丝作存,以待来日白首之时再见。你竟然真还存着!”
浅笑的唇线牵动一弧梨涡浮现于如懿面上:“臣妾一直仔细保存,便是进冷宫前,亦交由海兰保管。幸好,一直以来都未曾错失。”她有些不好意思,引过华彩映红的袍袖掩在唇际,“只是那年,臣妾嫁与皇上为侧福晋,所以这两束发丝可放在一处已是皇上格外垂怜,却不可行结发之仪。”
皇帝慨然微叹:“那年大婚,与朕能结发的唯有嫡妻,所以朕与琅是结发之礼。”
这样明好的夜里,谈起故去的人,总有几分伤感。皇帝很快撇开这些情绪的浮缕,和声道:“不过今夜,你终于是朕的妻子了。”
一双明眸水光潋滟,如懿将手心之物珍重存起,期许而感慨:“臣妾左思右想,皇上为了今日费尽心思博臣妾欢悦之心,臣妾所有皆是为皇上所赐,无以为报,只能将旧年岁月里值得珍惜之物一一保存妥帖,以表臣妾之心。”
皇帝的眼里是满满的感动:“谁说你无以为报?这两根头发不能结也罢了。”他手指轻溜,滑至她发髻后拨出细细一缕,取过紫檀台上的小银剪子,又缕出自己辫梢一缕一并剪下,对着灼灼明火用一根红绳仔细结好,放入胭脂红纸中一并叠好,“那是从前的不够完美,这是今夜结发往后,一并存起。”
如懿怔怔地看着,有泪水轻轻溢上眼睫,她只是一味垂首,摇头道:“皇上不可。少年结缡,原配夫妻才可为结发。臣妾不是。”
皇帝将温柔眸光深深凝住:“朕知道与你不是原配,结发之礼不甚相宜,所以只取其‘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之意。”
莫名的情绪泛着巨大的甜蜜,和那甜蜜里的一丝酸楚,她无言,只能感受着泪水的润与热,与她的心潮一般,温柔地汹涌,喃喃细语:“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满人不可轻易剪发,皇上是为了臣妾,臣妾都知道。”
他且行且笑:“是了。满人头发珍贵,若无决绝之事,不可断发,否则形同悖逆。可今夜朕与你,是欢喜之事。”他缓身行至攒枝金线合欢花粟玉枕边,俯身取出一个浮雕象牙锦匣,打开莲瓣宝珠金纽,里头薄薄一方丝帕,只绣了几只殷红荔枝,并几朵淡青色的樱花。他叹道:“青樱,弘历,并存于此,便是你最好的回报。”他轻吻她眉心,温柔得如同栖落花瓣的蝶,“你出冷宫之后,朕告诉过你,希望和你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如懿,如今你是朕的妻子,生同床,死同穴,会一直一直、永永远远和朕在一起了。”
她无言应对,唯有以感动的蒙眬泪眼相望,还报情深,低低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皇上说过的话,臣妾都记得。”她垂首,略有几分无奈,却终究仰望着他,切切道,“臣妾知道,往昔来日,臣妾择不尽皇上身边的人。臣妾所求,唯有一句。”
皇帝拥着她,问道:“什么?”
她郑重而恳切:“臣妾不敢求皇上一心,但求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不管去到何处,皇上总是信臣妾的,便如臣妾信皇上一般。”
皇帝亦是沉沉慨然:“如懿,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君无戏言,这个君,既是天子君王,亦是你枕畔夫君。”
如懿有说不出的感动,一颗心像被浪潮裹袭着,退却又卷近,唯有巨大的喜悦与温情将她密密匝匝包裹,让她去释怀,去原谅,去遗忘。
皇帝的吻落下来,那是一对经年夫妻的轻车熟路,彼此熟知。她以温柔的低吟浅唱相应,看着红罗帐软肆意覆落,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唯余龙凤花烛,红影双双,照彻一室旖旎。
殿中的烛火越来越暗,终于只剩下了一双花烛如双如对的影子。守夜的太监在廊下打开了蒲团和被铺守着。李玉打了个呵欠道:“皇上和皇后都睡下了。你们也都散了吧。”便有小太监将檐下悬挂的水红绢纱灯笼摘下了一半,守在养心殿外的侍卫也散去了两列。凌云彻亦在其中。
李玉拱手道:“这一日辛苦了。凌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凌云彻道:“哪里比得上李公公的辛劳,皇上大婚,一刻也离不开您上上下下打点着。”二人寒暄罢,便也各自散了。
八月初的天气,即便是夜深,也有些许残留的暑意。这几日的喧闹下来,此刻只觉得紫禁城中安宁得若无人之境。凌云彻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是愁,倒像是汪着一腔子冰冷的月光倒在了心里,似乎是分明地照着什么,却又是稀里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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