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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心念不过一动,如懿遣容珮去回禀皇帝之时,皇帝也未曾见她,只是辗转吩咐了李玉道:“这些接生嬷嬷伺候过先帝与朕两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后要查问也可,只是别用刑太过,以免伤了阴骘。”
此时,冬雪正盛,嬿婉与晋贵人富察氏在暖融融的永寿宫中,只穿着略略单薄的颜色锦衣,越发衬得一张脸娇嫩得能沁出水来。这样好的年纪,只求美艳动人,何惧外头冬寒凛冽呢。二人侍奉在皇帝身侧,听得李玉转述容珮之言,晋贵人扬一扬绢子,娇声道:“皇上所言甚是。依照臣妾看来,还是不要用刑才好。皇后娘娘的孩子没了,伤心迁怒之余还要用刑,嫌宫里的哭声还不够多么?且不说别的,令妃娘娘还有着身孕呢,听不得这些凄楚声音。”
嬿婉的肚腹还不明显,她惯性地扶着腰肢坐在皇帝身侧,一脸的不忍,柔声道:“臣妾为求福祉,这些日子都在宝华殿参拜,希望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来。”她轻叹一声,“说来这些接生嬷嬷都是积年的老嬷嬷了,要赶出去臣妾已经心中不忍,还指望着能有她们替臣妾接生呢,若是那些手脚不利落、当差不久的,臣妾也不放心。”
皇帝握一握嬿婉微微发凉的手,声音虽然倦哑,却也极力安慰她道:“你放心。这些人出去了,自然挑好的来伺候你。你第一次有孕,难免担心,也是有的。瞧瞧你,手这样凉,可是穿得太单薄了?”
嬿婉勉强支起一缕惨淡的笑容,臻首微垂,甚是楚楚:“臣妾只是想着十三阿哥,又听皇后娘娘要用刑,所以害怕……”她话未说完,怯生生看了皇帝一眼,按着心口,似是不堪承受这般忧惧的心绪,“臣妾知道自己胆小,皇后娘娘爱子心切,无论怎样严刑拷问,都是应该的。”
晋贵人冷着一张俏脸,道:“怨不得令妃娘娘听着害怕。十三阿哥才走,这样用刑查问的话,也只有皇后娘娘才说得出来。若是孝贤皇后还在世,以她悲悯和善之心,一定不会这样做了。”晋贵人又呖呖道,“且十三阿哥被脐带绕颈而死,又干接生嬷嬷们何事?孩子在腹中好不好的,难道皇后娘娘自己不知?怕是因为钦天监说天象祥瑞的缘故,皇后娘娘才故意闭口不言的吧。”
皇帝横了叽叽喳喳的晋贵人一眼,也未置可否,只吩咐道:“李玉,那就告诉皇后,她要查便查,只不许用刑就是了,也当为十三阿哥积点儿福气。”
话传到如懿耳中,她只能苦笑。若不用刑,如何撬得开这些在深宫中浸淫已久、油滑老练的嬷嬷们?这般言说,皇帝必也以为是生产意外之故。更甚者,或许也是认定了是自己与孩子相冲的缘故吧。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有时何须众口,只需一人之口,击中软肋,便可积毁销骨了。
容珮无可奈何道:“皇上这么说,只怕咱们想查也查不出什么了。”她愤愤难平,“偏偏晋贵人的口舌那样不安分,一口一个孝贤皇后比着娘娘,生怕显不出她娘家人的贤惠么?”
这样的话语,几乎要激起如懿心底最深处的厌憎与嫌恶。纵然死者已逝,留于世人的是她显于外在的节俭克己之德行,皇帝亦多作深情缅怀之状,只是不曾露于世人的恶相,却偏偏要以一句“悲悯和善之心”来掩饰么?那一瞬,她真的很想冷笑,然而那笑意涌到嘴边,却似有丝丝缕缕的寒意蔓延进骨髓深处,更觉得悲怆难言。她与富察琅斗了半世,莫不是出尽百宝费尽心机,到头来又如何,却是生生折了自己孩子的寿数。这算不算是对于一个母亲最深切而不能救赎的报复?
这样的心念苦苦缠逼于思绪的凌乱沉沦之间,逼得她几近疯狂。许久,如懿才勉力坐起,掠一掠鬓边蓬乱的发丝,咬着牙一字一字道:“皇上不许查,怕是心里认定了钦天监的言说。皇上一向相信天象之言,之前以为本宫所怀之胎贵不可言,才如此欣喜。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才会格外失望。所谓登高必跌重,便是如此了。”
容珮垂下脸,谨慎的面容上含了一丝精明:“这件事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之前娘娘有孕,钦天监突然说娘娘这一胎如何祥瑞,如何贵重,等十三阿哥一过世,又说是娘娘与十三阿哥相冲才克死了阿哥。这一捧一砸,起伏太大,便是要人不信也难,所以,皇上才会冷落了娘娘。”她看着如懿,殷殷道,“奴婢心里有个念想,若钦天监这些言语是一早有人安排了算计娘娘的……”
如懿骤然一凛,抓住容珮的手腕道:“你也这么想?”
容珮望着如懿苍白如雪的面颊,唇上嵌着深深的印子,这些日子,如懿的心痛与自责,她无不看在眼里。思前想后,容珮只得微微颔首:“奴婢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长久的愕然之后,如懿的面容只余下惊痛骇然的沉影,她叹息的尾音带过一缕沉痛至极的悲伤,哀切道:“容珮,原来你与本宫想到一处了。本宫素来与钦天监无甚来往,从前怀永璂与璟兕也并未有这些话传出,怎的突然这一胎便极其祥瑞了。若真是有人背后算计,便真真是可怕至极了。”
容珮道:“只可惜钦天监监正已死,咱们也查不出什么了。但只要娘娘有了防备,咱们便不怕了。”
窗外的寒风簌簌地扑着窗上薄薄的明纸,仿佛有什么猛兽呼啸着想要扑入。沉默的相对间,如懿只觉得彻骨森寒,冷得她连齿根都在发颤。
容珮牢牢地扶着她单薄的身体,温言道:“皇后娘娘,万事都得自己保重。养好了身子,才能替十三阿哥要个明白啊。”
如懿正欲说话,只见刻丝紫天鹿衔芝的厚缎帘子一掀,三宝带着一股冷风急匆匆进来,道:“皇后娘娘,奴才奉您的懿旨往阿哥所的灵堂向十三阿哥致祭,结果碰上了江太医。江太医说皇上不许对接生嬷嬷们用刑,怕是查不出什么,想再看看十三阿哥的遗体。今日本是要将十三阿哥的遗体运往端慧太子的园寝下葬了,奴才和江太医好说歹说,只推说皇后娘娘思念十三阿哥不已,让奴才开棺再看一眼,结果便发现十三阿哥的脸上出现了五个黑色的指印。”
如懿一颗心猛地一颤,连声音都变了:“什么指印?”
这么冷的天气,三宝的额头居然冒着汗,蒸出白腾腾的热气。他急切道:“江太医知道不妥,细细查验了,才发觉那五个指印是包在十三阿哥嘴边的。这样的指印是有人用力过猛留下的痕迹,十三阿哥刚过世的时候是瞧不出来的,只有过了几天才会显现出来。”
如懿的心怦怦地跳着,剧烈地颤抖,仿佛要从嗓子眼中冒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有人曾经捂住过十三阿哥的嘴?”她只觉得是谁的手紧紧捏住了自己的喉咙,那股可怕的念头几乎要吞没了她所有的理智,“若按接生嬷嬷所言,十三阿哥真是一出生就死了,何必要捂住他的嘴?难道,难道本宫的十三阿哥出生时明明是活着的?”
三宝急急道:“江太医也是这样以为。江太医疑心十三阿哥明明是平安出生,却在头刚离开娘娘母体之时就被人捂住嘴不许出声,又拿脐带活活绕死的。因为若十三阿哥一出生便没了气息,那指印根本不会在死后数日显现出来,必得是活着的时候按下去的,才会如此,所以江太医立刻回禀了皇上!”
浑身的气血拼命地涌上头来,像是无数的巨浪澎湃撞击着她残碎如秋叶般的一颗心,抛至浪尖,又狠狠撞在礁石之上。如懿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血撞在坚硬的磐石之上迸裂碎成齑粉的声音。暗红的血丝如蛛网布上她的眼,浓郁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撞击的声音:“接生嬷嬷们一个都不许放过,尤其是替本宫接生的田嬷嬷!查!替本宫枉死的孩子查个水落石出!”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向来刑比狱官,做事十分精干利落。皇帝闻讯后更是惊怒交加,立刻下旨严查。精奇嬷嬷们得了皇帝的旨意,即刻将已经出宫的接生嬷嬷一一寻回宫中,关入慎刑司细细查问。精奇嬷嬷们见事关皇后与帝裔,如何敢不经心,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流水般用了上去,尤其是对田嬷嬷,刑讯更是严厉,又有皇帝身边的太监进忠亲自督阵审问,不过一日一夜便有了消息。
如懿生产之后本就元气大伤,更满心牵挂着幼子夭折之事,只觉得度日如年,煎熬异常。补身的汤药一碗碗地喝下去,那酸涩而苦辛的气味像是永远地留在了喉舌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洗去。连她自己亦觉得总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闭眼时仿佛还肚腹隆起怀着孩子,唯有在这样的梦中,那种丧子的切肤之痛,才会稍稍消减。而梦醒之时,她挣扎着摸到自己已然平坦的肚腹,而孩子却在即将降临时便已魂归九霄,便是心痛不已。
那明明是日日在她腹中踢着她的鲜活的孩子啊,更应该是睁开眼看得见这个人世的孩子,却连一声啼哭也不能发出,就这样凄惨地去了!
这样日日夜夜地伤神,让如懿迅速地憔悴下去。而皇帝,便是在这样的凄楚里见到了她伤心欲绝的面孔。
这是如懿生产后皇帝第一次踏入翊坤宫。两下的默然里,彼此都有些生疏。唯有侍女们有条不紊地端上茶水与酥点,将往日做惯的一切又熟稔地再做一遍。
这样的彼此相对,依稀是熟悉的。皇帝的面色并不好看,隐隐透着暗青色的灰败,仿佛外头飞絮扯棉般落着雪的天空。
仇恨与哀痛绞在如懿心口,仿佛比着谁的气力大似的,拼命撕扯绞缠着。如懿的脸色尚且平静无澜,嘴唇却不由得哆嗦,吃力地从榻上撑起身子来,切切地望着皇帝:“皇上此来,可是永璟的死已经分明了?”
皇帝手放在八重莲五铜炭盆上暖了又暖,口中冷冷道:“替你接生的嬷嬷田氏已经招了,而且招得一干二净,一字不落。”
如懿的瞳孔倏然一跳,仿佛双眼被针刺了似的,几乎要沁出血色的红来。她产后伤心,本是虚透了的人,如何禁得起这样的刺激,只觉得一阵晕眩,天地也要颠覆过来,口中犹自念念:“她招了什么?她是为什么?”
皇帝别过脸,怒意与伤心浮溢在眉间:“田氏已经招了,她说是皇后你苛待于她,她心怀怨恨,才会在接生时一时起了歹念,捂住永璟的嘴用脐带活活绕死了他。而这一切,她手脚既快,又被锦被掩着,旁人根本无从察觉。”
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的脑中嗡嗡地响着,那种喧嚣与吵闹像山中暴雨来临前卷起满地残枝枯叶呼啸奔突的烈风,吹打得人也成了薄薄的一片碎叶,卷起又落下,只余惊痛与近乎昏厥的眩目力竭。她的喉咙里翻出喑哑的“咝咝”声:“臣妾如何苛待于她了?她要如此丧心病狂,害臣妾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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