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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谁撒着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惊着心肠。嬿婉并没睡好,睁着双眼拥着锦衾,静静听着风发出怪兽般阴沉的呼号,低声唤道:“春婵。”
春婵抱着膝盖靠在床边打盹,听得嬿婉召唤,忙睁开蒙昧的眼,答应道:“小主?”
嬿婉的声音在发飘,她极轻声地问:“事情真的都过去了吗?”
春婵低柔道:“进忠亲自来递过消息,赵九宵招了。虽然招得含糊其辞,可也隐隐约约透露了皇后与凌云彻有私。他出了养心殿就求进忠救澜翠,说他为了澜翠连最违心的话都说了。真是一片痴情!”春婵虽然这么说,口中却满是讥讽,“他哪里知道,小主只是拿澜翠与他做戏。进忠敷衍着答应了,说他答得模棱两可,是最好不过的,小主一定会留着澜翠不死。然后赵九宵与茂倩都被连夜带出宫外。听说茂倩出了永定门就被扔进了河沟里,不淹死也冻死了。赵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宁宫有大不敬之举。”
嬿婉抓着枕上一把金线流苏,一双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幽幽暗光,“皇上是不会放过茂倩的。”
春婵急道:“皇上难道不信茂倩的话才这么做?”
那金线本就生硬,硌在手心里一阵阵发凉,“皇上就是信了,才要灭口。茂倩恨毒了凌云彻,保不齐哪天就嚷嚷开来,皇上当然不能留着这个后患再生波澜。至于赵九宵,皇上还留着他,只怕哪一日还想挖出什么话来。”
春婵大松一口气,抚着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还怕皇上不信呢。”
嬿婉凝神思忖,“依着皇上的性子,想必不会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无底幽洞,只消勾起一点,便会叫人如坠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贮海积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缓着气息,慢慢道,“春婵,一个人但凡要布下局来,就得要多多的人来显得周全,万无一失。众口铄金自然容易积毁销骨,一旦撕开了口子,便什么都拦不住了。”
春婵担忧,“能万无一失么?”
嬿婉伸着手指,在松软的锦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划着,指甲划过娇嫩的蚕丝有轻微的沙沙声,她在乌定定的夜里睁着眼,发出骇人的光芒,“世间事未必都周全到万无一失,但有三个字便够了。那三个字,便是‘莫须有’。”
“莫须有?”
“对!莫须有,或许可能有。因为人的疑心胜过一切铁证如山。因为只要他坚信,便一切坚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无事也成了是非。历代以来,死在‘莫须有’三字上的,还少么?”
春婵不解,“小主这么说,只消那双如意云纹的靴子便可让皇后和凌云彻说不清道不明了,何必还扯出八阿哥的事!”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着一定会封为太子,若知道皇后这么多年对永琪都只是虚与委蛇,以求依傍,又为了永璂连永琪也不放过,那么皇上会作何感想?这件事便传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宫也净赚了!”
春婵会意,立即道:“小主放心。这件事奴婢会想办法传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劲吹吹枕头风,她会尽力的。”
嬿婉倚靠在金线攒枝花枕上,含着轻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嬷嬷和田俊虽然死了,但叫本宫找到了田嬷嬷与前夫生下的女儿,按着永琪的喜好悉心调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么多的宠爱。”她正得意,忽地想到一事,不觉神色恻然,“对了,皇上如何处置凌云彻?”
春婵一愣,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如实回禀,“这件事皇上只交给了进忠去办,想是干系厉害,进忠一个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别问,怕八成是没好下场了!”
嬿婉怔住,张口欲言。一瞬间,只有一种欲落泪的心疼,催得她怆然含悲,“这件事本宫原也不想那么快闹出来,或者换个旁的法子也好。谁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宠,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只等闹出这回事来!凌云彻一旦有事,她便寻到茂倩,可见二人私下相与已深!”
春婵婉言劝道:“小主就是心软,顾惜与凌大人自幼相识之情。可是凌大人糊涂油蒙了心,不顾小主一心只为皇后。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闹了出来,良机难逢。小主少不得顺水推舟!”
嬿婉侧首哀然,“多年来为了得皇上欢心扫除异己,本宫没少利用凌云彻。可归根结底,要损他一条性命来扳倒皇后,也实在……”
春婵见她伤怀不已,机敏接口道:“实在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小主不为别的,难道忘了夫人临死前的嘱咐么?小主无母无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谁害的!别说奴婢心狠,为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荣光,便是折了澜翠在宫里的安稳也没什么!”
嬿婉听她口气决断,少不得振作心气道:“也罢!难为你瞧出了赵九宵对澜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凌云彻,否则咱们再难压倒皇后。赵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是留着这个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借机东山再起,便不好了!”
“奴婢省得,一定会叫人在赵九宵流放途中料理干净!不留后患。”春婵稍一思索,连忙求情道,“澜翠年纪也大了,小主答应过,此事一了便会借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宫。奴婢会着人送她还乡。”
嬿婉正犹豫,忽地咬了咬唇,冷道:“既然要不留后患,那么澜翠也别留着了,一并干净。本宫已经让王蟾去办了。”
春婵与澜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澜翠虽不比自己与嬿婉亲近,却也一贯得力。竟不防嬿婉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惊心动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坚定,劝无可劝,少不得忍泪答允了。
直到出了殿阁,春婵才觉得一阵阵后怕,天寒难忍,怎及心头寒冰。她正镇定心神,眼见王蟾进来,忙一把拉过他往角落里去,这才敢问:“澜翠到底如何了?”
王蟾袖着手,一脸惧色:“奉小主之命,送了澜翠上路了。”
春婵急道:“怎么走的?”
王蟾连连摇头,很是伤感,“一顿饭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尸。唉,我跟内务府报了澜翠得了绞肠痧,送去火场化了。”
春婵不禁含悲:“我与澜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澜翠一贯得力。小主的心怎么这么狠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澜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
王蟾紧张地抓住春婵的袖子,四周张望了无人,才放下心来:“我的好姐姐,甭管别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澜翠的老路了。咱们呀,自求多福吧。”
春婵一想到嬿婉方才脸色,也是后怕,只得掩了口,将哭声咽了下去。
人在兴头上的时候,日子是一条光滑的绮丽的绸,顺着它滑溜溜地游荡,荡得无边无际,如在云端之上。可不如意的时候,日子就成了发霉的蒜瓣,过一天就是一瓣儿,像是被硬塞进了喉咙里,辛辣、发涩、萎靡、霉烂,吞不下,吐不出,说不尽的酸涩苦辛。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十六天。
如懿记得再清楚不过,整整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皇帝没有再见过她,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种近乎决绝的隔断。隔着一条长街的两端,她与皇帝各自过着自己或绚烂或寂寞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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