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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早就准备在外,端着药恭恭敬敬进来。
皇帝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恶心,只道:“给她!”
那一碗汤药如墨汁般浓黑,热气氤氲,散发着魅惑般的甜香。这种突兀的香气不像是寻常药材所有,她惊惧地别过脸,不想去面对。
李玉轻声道:“这一碗牵机药是皇上为小主您准备的,服下后剧痛不已,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乃是毒中之王。”
求生的意志剥夺了她方才的勇气,嬿婉本能地抗拒:“不!”
李玉端着药凑近,“奴才按皇上吩咐,取来此物。是因为所有毒物之中,牵机药服下最为痛苦,合皇贵妃娘娘所用。”嬿婉还要躲避挣扎,她膝行至皇帝身边,拉着他袍角哭泣,“不!不!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
皇帝一脚将她踢开,就像踢开足尖的污秽。李玉半是搀扶半是挟制,“皇贵妃切莫挣扎,想想您的诸位阿哥和公主,您可不想您一去,还连累了他们吧。你顺顺利利走了,来日皇上想起您,也少些厌憎之情啊。”
一了百了,这样自己的孩子才能好好活着!是么?嬿婉筋骨酥软,不敢再作抵抗,由着李玉按住了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汤药,一滴不漏。
汤药入口,如利剑直剖肠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药,药性很快就会发作。
皇帝冷冷道:“带她走,别让她死在这里,污了朕的梅坞。”
嬿婉惨然微笑,紧握着手心,被李玉和进保搀扶着塞进了轿子。
梅坞又恢复了那种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从无人敢来这里打扰年迈的皇帝。满殿纷碎的梅花图样装点,催落了皇帝的泪,“如懿,如懿,朕曾经得到你的真心,也给过你真心,可是天人永隔,朕还是失去了你。朕还误会了你和凌云彻,一定很伤你的心……如懿……朕还能去哪里找一个真心对朕的人呢?”
四下里无声,前尘旧影恍至心头。
轻拈纨扇的少女,身边有三五蝴蝶施施然展翅,围着她翩翩翻飞,她唇角一痕笑意相映,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一握杏子红绫裙拢住了一袅一袅晴丝,韶光缓然垂下,无数浅粉色樱花在她身后开得纷纷烈烈。
那是豆蔻初成的青樱,盈盈等待着,少年皇子弘历,在她身边并肩相依。
夜幕笼罩了整个帝京,女子的胭脂香,宫阙的沉寂,昔日的温柔,一如皇帝对于往事的记忆,一同沉了下去。
药性发作得很厉害,嬿婉孤身一人卧在永寿宫的寝殿里。人人只道她去过了养心殿向皇帝问安,又悄然而回。因着心悸病,夜来伺候的唯有春婵,宫人们被远远打发到外头伺候,所以无人知晓寝殿内的情形。地上悉铺织金厚毯,其软如绵。嬿婉如僵死之虫,全身抽搐,头和足几乎接触,喉间发出不似人声的呻吟。五脏六腑被毒药腐蚀了一层又一层,从每一寸骨节,到每一个毛孔,都痛得不可遏制。
她只是急切地盼望着,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李玉并不肯走,看着她的惨状,恭谨垂首而立。他的眼底有幽深的恨意,“皇贵妃,奴才私心,想看着你药性发作,受尽苦楚。”他缓缓道来,“皇上选了牵机药,而非鹤顶红,就是不想你死得太痛快。奴才呢,就特意和江太医商议,调整了药性,你要受尽痛苦三个时辰后,待到天明时分,才会断了气息。”
嬿婉痛得蜷缩成一团,看着身体机械般抽搐,哑声道:“你好狠……”
明纸糊得厚厚的,将窗外凛冽的北风隔绝得无声无息,庭院的树影不停摇动,在李玉身后投下斑驳摇移的阴影,映得他唇角的笑容森然可怖,“比起你对翊坤宫娘娘的手段,这实在不算什么。”他转头看看滴漏,“天快亮了,你的大限要到了。奴才先告辞。”
他退下,烛光涂红了窗纸,帷帘上簇簇艳红的花团,开得热烈至极。终其一生,那都是她喜欢的繁华与热闹。
滴漏单调的响声慢慢蚕食着她最后的生命。嬿婉大口大口地吐出腔子里的血,眼见它们飞溅得老高,像是一颗不肯认命的心,死也要死在高枝上。架子上明黄的皇贵妃袍服笔挺地悬着,五彩的凤凰,丰艳的牡丹,盘旋成吉祥如意的口彩,那原本该是她完满的人生。
可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求了。
嬿婉松开紧握的手心,露出一枚红宝石戒指。她忍着撕裂般的痛楚,颤巍巍将那枚戒指往手指上套。这个小小的动作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却也换来她生命最末的一息恬静,“云彻哥哥,我这一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只有你。你等我,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视线因着发作的毒性变得模糊不堪。嬿婉恍惚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宫女装束,欢快地奔向长街那一头等候的凌云彻。
嬿婉心头微甜,那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光。可惜那以后的自己,再未懂得珍惜。
那枚戒指在指尖轻轻发颤,被滑落的汗水滑下,骨碌碌滚了老远。嬿婉睁大了眼睛,却再无半分力气,去寻回那枚戒指。
她带着无限遗憾,停止了气息。
正月二十九的清晨时分,侍奉了嬿婉多年的春婵按照李玉留下的吩咐进去料理,然后发觉这位在翊坤宫皇后离世多年后纵横六宫的皇贵妃,全身僵成怪异可怖的姿势,断了气息。七窍间流下的乌黑血迹是在意料之中。她在惊慌之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迅疾抹去那些类似破绽的血痕。然后以悲伤的哭音告知众人,皇贵妃因心悸之症遽然离世。
皇帝自然是悲痛逾常。令皇贵妃自宫女始,荣至皇贵妃,位同副后。更为皇帝生下四子二女,宠遇一生,足见恩幸之隆。皇帝伤心不已,丧仪格外隆重,又钦定追谥嬿婉“令懿”二字为封号,以皇贵妃之仪风光下葬,更将新成的水莲碧玺奉与她身侧,以托哀思。
在众人的悲声号泣里,唯有一点疑云难以抹去,为何隆宠一生的皇贵妃,却偏以皇帝最不喜的女子之名为追谥。终于有一日,年幼的十七阿哥永璘冲口而出,连一旁连连使眼色的永琰也阻止不住。
皇帝闻言,不觉勾起满腔伤怀,更抚额痛哭,对膝下皇子连称“懿”字乃嘉言懿行,德行美好之称,永璘只得诺诺退下,只余永琰伴随身侧,安慰老父伤怀。而在宫人们私下的纷言里,不过是因为逝世的令皇贵妃,实在是有三分肖似当年的翊坤宫皇后的缘故吧。那,也是令懿皇贵妃在世时最忌讳不过的了。只是前尘往事,二人俱已芳魂离散,喧嚣一阵后便也无人再提了。只是为着皇帝对令懿皇贵妃的爱宠情深,令懿皇贵妃离世后,侍奉她多年的贴身侍婢春婵无处可去,皇帝也格外抚慰,赐了她一所三进的宅子,又拨了两个婢女伺候,准她出宫安居。说起来这也是做了一辈子奴才难以企盼来的福泽,一时间人人皆赞皇帝厚待嫔御,恩泽宫人,情深意重。
而唯有李玉知道,被一抬小轿抬着离开的春婵,除了惊恐地发出啊啊之声,再不能言。一边看守她的嬷嬷便道:“春婵,皇上宽厚,看在你供出那人多年罪行的分儿上,留了一条命给你,还要我守你终老。否则你以为只是一碗哑药这么简单么?好好惜福吧。”
春婵无力地摇头,忽然想起那年澜翠身死的模样,打了个寒战,畏惧地蜷缩起了身子,唯余心底一声悲苦,“澜翠,澜翠,从小主不肯护你那日,我便知道迟早会走你的后路。我没有办法啊,只能听皇上的。谁,谁能拗得过皇上呢?”
春婵的泪倏然落下,好死不如赖活,无论她做了什么,到底嬿婉死了,澜翠死了,唯有她活着。只要活着,哪怕是永远缄默地活着。
彼时皇十五子永琰尚是十五岁的少年,骤然失母,底下又有更年幼的弟弟永璘,哥儿俩自是孤苦。皇帝便指了婉嫔陈氏亲与照拂。这在宫中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因为婉嫔陈氏虽然久在宫中,资历既深,但到底无宠了许久,又是极默默无闻之人。而之前曾经受命抚养永琰的,也是位分既高、资历也不浅的庆贵妃。想来婉嫔乍然受此重托,大约也实在是因为她是个勤谨安分之人吧。皇帝便也格外青眼相看,虽然仍无召幸,但素日里便按着贵妃的分例供养,也算怜她照拂两位皇子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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