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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人知道凌云彻的消息。他仿佛在人间彻底蒸发,无声无息。有人说,他与茂倩和离,触怒天威,被赶出宫外。有人说,他盗取宫中宝物,与他的兄弟赵九宵一同被流放边塞。还有人说,他气不过茂倩无礼无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
但任凭流言纷纷,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卫的故事,闲言两句,就如抛入湖心的小石子,晕开两圈涟漪也便无声无息了。只是任凭李玉与如懿用尽法子,也得不到凌云彻半点消息。
有时候,没有消息,比最坏的消息,更让人觉得可怕。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满庭冰雪映着宫墙的暗红辉泽,折出一地惨然的银白。室内虽然燃着数个炭盆,但殿内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着巨风,击打着窗棂,如野马奔腾嘶鸣,驰于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边,用浅红的笔墨画上一瓣梅花,凑成“九九消寒图”,便又算熬过了一日。自从凌云彻消失后,她的心没有一刻得到安宁。而沉寂的翊坤宫,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莹、璀璨,却是一座华美的没有生气的死地。
所以,当太监们的靴底桀桀踏破积雪的沉硬时,栖落在廊檐下啄食的乌鸦也被惊得飞起。映着这萧然落索的天气,散落一层层破碎的哀鸣。
进忠进了暖阁,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礼问安,笑吟吟道:“皇上说,有一礼物要赐予皇后,请皇后欢喜笑纳。”
如懿连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么?”
进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谕,赐凌云彻为翊坤宫太监。即日入侍皇后。”
没有人回应,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闷闷响起。进忠略略定神,看见如懿平静的脸庞,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惊与痛惜。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几乎是喘不口气来,她真的忘记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进忠唤了凌云彻进来。
许是大伤初愈,他整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两个小太监半扶半拉扯着。进忠含了谦恭的笑意,“凌云彻,还不给主子请安。”
凌云彻望着她,艰难地弯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监凌云彻,给皇后娘娘请安。”
进忠浑然是教训的口吻,面上却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皇上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可别生了轻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这话本无错,可如懿听着耳中,浑身如被针刺,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
从未这般恶心过。
偏偏进忠还道:“除了凌公公,皇上还赐皇后娘娘真珠龙华十二领,甜白瓷葫芦瓶两对,玛瑙灵芝如意件一对,同心结一对,都是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呢。”他又笑,“皇上还说,有些日子没见娘娘了,今晚会来与娘娘同进晚膳,请娘娘预备着。”说罢,便领了人将东西搁下,出去了。
容珮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接下,便领了宫人退下收入库房,一并也掩上殿门,只余凌云彻与如懿二人。
相对间,唯有黯然。
她的喉间像是吞了一枚黄连,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种苦涩的汁液是如何无可遏制地逼入心间,恣肆流溢。
她的舌头都在颤抖,字不成语,“我没有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她恍惚,“凌云彻,我们怎么会到了这地步?”
如懿蹲下身来,以一种同等的姿态,凝望着他的眼睛。她分明从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伤与歉意,还有那种无可言说的屈辱与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经毁了微臣……”他很快觉出自称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隐忍着巨大的屈辱,“毁了奴才,不能再毁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却是惨然,“其实皇上,不算疑心错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牵连娘娘,是奴才万古难赦之罪。”
她穿着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艰难。她双手撑在石青洒金晕锦毯上,因为过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鲜血的颜色,可是她觉得冷,无来由的彻骨的冷。殿内烧着地龙,燃着火盆,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仿佛有风,吹起她裙角的涟漪。可是窗门紧闭,并无漏进一丝风的可能。
凌云彻的指尖抵着她的指尖,是寒冰与寒冰的相触。他轻声说:“娘娘,你在发抖。”
呵,她居然感觉不出自己在颤抖,就像自己满心的痛,眼底却干涸得发涩,没有一滴泪。
连眼泪,都不知从何流起。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枯哑、艰涩,像发锈的铁皮,“对不住。凌云彻,对不住。”
他的声音极轻,唯有她靠得这般近,才能听清那声音里的一丝战栗,“娘娘没有对不住我。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你身边,也可以结束一段痛苦的姻缘。于我,于茂倩,都是好事。”他忽然扬首,叩拜,“多谢皇后娘娘成全奴才。”
如懿沉重地摆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却因为我而成为低贱的奴才。”
云彻苦笑,那笑容底下隐隐有几分平静的痛楚,“一等侍卫也好,太监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宫里的奴才,并无区别。如果皇上此举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饴。”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云彩疾聚疾散,悲悯与哀伤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她背着他,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连哽咽也沉没着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肩。
凌云彻仰起身,静静凝视如懿的身影。殿中声息全无,珠帘重重掩映,空余雪色残照。她的侧影与一枝瘦梅相似,有不胜之态。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为奴才难过么?奴才低贱,不值得娘娘难过。”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怆因为懂得而更显脆弱,“凌云彻,我在这个地方,我站在万千人中央,哪怕我笑着的,也只有你看见我眼底的一点泪光。这半生里,我的荣耀或许未曾与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轻轻笑,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清澈而温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气。也多谢皇后娘娘终于肯告知,原来你只是假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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