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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出酒吧后门往前走,是一条脏兮兮的破旧巷子。起翘开裂的煤渣地面上,流淌着一道道脏污的水痕。路边昏黄的灯光无力地闪烁着,像是醉汉浮肿虚弱的眼神。空气中隐隐有酒精、叶子、粪尿和呕吐物的味道。小巷两面低矮的砖墙,墙皮脱落,像是一块又一块的花柳疮,满布着香烟广告、五颜六色的淫秽涂鸦、还有许多烟火灼烧以及人或动物随地排泄的痕迹。墙面上裸露出交错的水管,像一张脏乱的蛛网,因为年久失修、阻塞不通,发出吭哧吭哧的喘鸣声,像是一个四十年烟龄的老烟枪在咯痰。
四周萦绕不去的隐隐浊臭让阿奎那微微皱起了鼻子。如果领路的人不是海戈,阿奎那真会怀疑这是要把自己丢进某个邪恶的焚化炉里。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来过这一带,但他却不曾深入这个街区的腹心,更不曾见识到这种直观的脏乱与污秽。他不禁怀疑这是海戈有意为之。
这时,身前的海戈突然站定了脚,提起一脚踹在水管上,把身后的阿奎那吓了一跳。水管被这粗暴的一脚踹得心悦诚服,猝不及防轰然响起通畅下水的轰鸣声,好像一架飞机在头顶驶过。
海戈转过身。光线黯淡,又背着光,他的脸像是风沙侵蚀过的狮身人面像,居高临下、面目模糊,抛出冷冰冰的一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先前酒吧里吵闹浑浊的空气相比,此刻显得分外安静冷清。阿奎那环视四周。路边凌乱堆放着一叠装酒的木箱。他走过去,伸手掸了掸木箱上的灰尘,毫不顾忌弄脏那一身时髦的浅色裤子,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我喜欢你给咱们选的约会地点。”他从口袋里取出烟和火,低下头点烟,吊儿郎当地应了一句。
海戈抿了抿唇,压下心间那股隐隐的焦躁,沉声说:“你忘了你上一次你孤身一人跑到混居区时发生了什么吗?可不会每次都有人天降奇兵来拯救你的贞操。”
阿奎那竟然没有发火,反倒悠悠吐出一口烟雾,道:“你在乎那种事吗,海戈?”
海戈冷冷地说:“我讨厌见人犯蠢。”
“我是个独立的成年人,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喜欢的话,还可以去白宫和好莱坞。”
“看出来了。你这身打扮是刚从马戏团出来吗?”
阿奎那怡然自得地一笑,两只长腿优雅随意地交叠着,用手慢条斯理地梳理大腿侧面金色的流苏:“难道不漂亮吗?酒吧里的好伙计们可是爱得要死呢。”
海戈闭紧了嘴。他真是犯傻,和一个以卖弄口舌为职业的家伙斗嘴。
“废话就到此为止吧。”他往阿奎那低垂的脸上很快地扫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阿奎那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嘴唇的颜色也比记忆中苍白。他微微皱起眉头,道:“这些天——你过得不好吗?”
天知道阿奎那等了这句话等了有多久。但他却没想到,海戈当真问出这句话的那种口气,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温柔疼惜之情,反而是那么轻率和随便,就像是拿巴掌“砰砰”拍着一只故障了的烤箱,问它“嘿,你怎么忽然不转了?”
阿奎那既恼火又委屈,阴阳怪气地应道:“好,我好极了,白天装疯卖傻,晚上孤枕难眠。公寓里又黑又冷,我翻来覆去、没睡过一天整觉,每天的娱乐活动就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上吐下泻——你说我好不好?”
海戈淡淡地说:“停电的话叫个电工,冷的话加床被子,吃坏了肚子就去找医生——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不应该有医疗保险吗?”
阿奎那气到语塞,反对他莞尔一笑,字正腔圆地唾出了一句脏话。海戈想,他在日常生活中一定没有什么机会说脏话,所以见了他总是抓紧时机见缝插针地说个不停。
“你非得这么混蛋吗?”阿奎那柔声说,“还是你对所有前任都这样?”
海戈无声叹了口气,“阿奎那,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别再来找我了。”
“哇,哇,”阿奎那低头抽烟,发出轻缓而矫揉造作的惊叹声,“多么熟极而流的一句话。你的前任待遇套餐项目都已经产业化了?还有吗?还有什么我错过的优惠吗?”
他将烟挟在双唇之间,微微笑着,凝望着看向他。他的唇上闪着橘红色的火光,像是衔着一朵小小的玫瑰。他说:“我可以享受一些特殊待遇吗,海戈?”
海戈迟疑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阿奎那把烟头碾灭在身侧的木箱上。烟头“嘶呲”轻响,逸起一束若有似无的白雾,在木箱上烫出一枚木纹般的伤疤。阿奎那抬起脸,对海戈极轻柔和悦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我要吻你。”
海戈没有动。阿奎那站起身,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迫使对方低下头来,不容抗拒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最初只是一点干燥的热意,像是秋后被熨烤的枯叶。再然后分不清是谁的呼吸,融汇缠绕,愈发灼热起来。阿奎那唇间的烟已经被碾灭了,可是他的双唇比火更烫。这一点火源被投入秋燥的柴薪落叶当中,倏忽腾起一团燎原的烈火。原本他只是单手拉扯海戈的衬衫襟口,可后来两个人都被这股热度熔化胶着在了一处。四只胳膊、两幅躯体紧紧贴合着,用力地、泄愤般地紧箍着彼此。呼吸越发溽热急促,唇舌像是两只纠缠追逐着的鱼尾,是被炙烤到滚烫的釜中的两尾游鱼,如火如荼,激烈地交缠着,不断将彼此逼上沸腾蒸化的边缘。
阿奎那猛地往后一仰,原本苍白的脸像被灼烫的火光映照得通红,额角甚至渗出了汗意,像是脱离水面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海戈的手掌摁着他的背心,把人往怀里拉了回去,两个人又吻到了一处。这次的吻稍稍和缓了一些。变成了枯涸水塘里相濡以沫的两尾鱼:细致地互相过渡着呼吸,缠绵地轻咬着对方柔软的唇瓣,吮吸着彼此口腔里的津液,贪婪地舔舐着不知道是谁的舌尖上沁出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阿奎那头昏脑热,只觉得所有的怨恨和理智都蒸腾开来,像是水雾一样融化了去。他心中不无自嘲地想着,哪怕所有的深情都是我的妄想,尽可归结于虚无,但至少此时此刻,这份炙热、这股彼此呼应着的激情,却是千真万确的。
海戈叹息般舒了一口气,离开了那对被自己吻到微微红肿的双唇。他低下头,闷闷不乐地把脸埋进阿奎那的颈窝里。
阿奎那的手轻轻摩挲着海戈脑后又短又扎手的发茬,一路抚摸到他的后颈,还不住地嗅闻着海戈耳后皮肤上的气味,辨认着是否有被其他肮脏的信息素污染的余痕。在不把对方剥个精光的程度内,他匆忙地把他摸了个遍,细致程度堪比在失物招领处检查一个失而复得的钱包。
最后他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把海戈在怀中重新紧了一紧。“跟我回去。”他说。
海戈闷声闷气地说:“不。”
阿奎那轻轻咬了咬牙,把嘴唇贴上他的耳廓,“既然你和谁都可以,为什么不能和我呢?”他轻声说,伸出舌尖轻轻舔过海戈耳后那道微微隆起的、伤疤般的鳃裂。
海戈禁不住一颤,猛地收紧胳膊把人牢牢摁进自己胸膛里。那力度一定会叫人觉得筋骨发疼,但是怀中的人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却是一声也没有出。
“不要,”海戈嘴上这么说,一贯沉稳的语调里却罕见地掺杂了一丝近乎负气的情绪,“你不可能总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别想让我跟着你的小指打转。”
阿奎那在他耳畔轻声说:“是我让你跟着我转了?我曾经指挥得动你吗?难道不是我像一只叭儿狗一样眼巴巴地跟过来找你?不是我在地上四脚朝天地打滚,对着你翻出肚皮吗?”
“……我说不过你。但是——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海戈倔强地说着,两条强壮的胳膊却把怀中清瘦的身躯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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