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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散花楼北,玄宗住处。数十名宫女内侍正垂手站在玄宗的书房门外的长廊之下,个个噤若寒蝉的聆听着冲书房之中传出的打砸之声。乒乒乓乓,稀里哗啦,花瓶碎裂,桌椅倾覆之声不绝于耳。这些声音中还夹杂着玄宗大声的怒骂和吼叫之声,正是玄宗在书房内疯狂的打砸摆设之物。
内侍和宫女们无人敢进去劝阻,廊下两名满头满脸鲜血的内侍就是因为刚才进去劝阻,然后被玄宗用砚台和压纸石砸的头破血流,将他们撵了出来,扬言说再有人敢进去烦扰,便用剑砍了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中的打砸之声终于平息了下来。透过虚掩的房门,眼尖的内侍看到玄宗正呆坐在满地的狼藉之中,垂着头发髻散乱的坐在那里,口中喃喃自语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呵呵呵,哈哈哈,朕的好儿子啊,真是好本事。转眼之间,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朕只是让你去灵州商谈借兵之事,你倒好,偷偷跑去灵州当皇帝,借朕之口夺了朕的位了。朕何曾传位于你?朕给了你的印绶不过是给你签定和回纥人的合约之用,朕对你如此信任,你便这么背叛朕么?你这个逆子,胆大包天的逆子。朕被你骗了,朕被你骗了。”
玄宗坐在杂乱的书籍之中,口中喃喃道。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自己眼中唯唯诺诺从不敢对自己有所违背的李瑁居然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自己登基为帝,尊自己为太上皇。
“呵呵,太上皇?朕稀罕这个太上皇么?朕还能做很多年的皇帝,朕可不愿当什么太上皇,朕还不想享清福。李光弼郭子仪,你们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拥立新皇,你们辜负了朕对你们的信任,你们都该死。”
玄宗像是个神经错乱的疯子一般,一会儿呵呵而笑,一会儿咬牙切齿的咒骂。不时的将手中摸到的物事砸出老远。
不知过了多久,玄宗缓缓的站起身来,拍打着乱糟糟的衣物上的尘土和污垢,缓缓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那是李瑁派人送给他亲启的信,已经被撕裂了一半,那是玄宗刚才在盛怒之下的作为。但现在,玄宗冷静了许多,他要好好的看看这封信,看看李瑁是如何替他的所为辩解的。
“父皇在上,请恕儿臣滔天之罪。父皇享国日久,对祖宗江山殚精竭虑,费劲心力,儿臣甚是敬佩和敬仰。我大唐在父皇手中极盛繁荣,完全是父皇呕心沥血的心血所致。然安禄山贼子之乱,惊雷霹雳震惊天地,父皇的辛苦经营几乎丧失殆尽。马嵬坡之后,父皇当知,您的威望已经大不如前。百官百姓对父皇都是失望的,父皇你也明白是因为什么。儿臣之所以做出这个看似大逆不道的决定,其实也是儿臣一片保护江山社稷的苦心。”
“呸,你是什么样的苦心?朕怎么就威望扫地了?你这个逆子。”玄宗看到此处,口中咬牙怒骂,差一点便要将手中的信撕碎。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如今的局面,王源强权霸政,父皇委曲求全,何者如此?还不是王源手握重兵,挟陛下以令天下。长此以往,我大唐迟早沦入其手。儿臣洞悉此情,心中长忧难谴。那王源早已做下欺天之行,行欺世盗名之事,收买人心。父皇受他逼迫,不得不给予军务自专,朝政独揽之权。此人甚至当着父皇的面追杀房琯,口口声声说要平叛,却又放任十余万大军饱食空度,拒不收复长安。种种行为都表明他意图不轨,根本没为大唐的江山社稷着想,也根本没有对父皇有半分的忠心。然而,自父皇入蜀之后,我大唐皇族尽数跟随迁入成都,尽在王源的控制之中。这种情形之下,一旦王源发动,我大唐皇族将尽数被他铲除,会让我大唐皇族就此断绝血脉之续。每每思及此事,儿臣夜不能寐,心寒胆颤。”
玄宗捧着纸张面色阴郁,即便他心中对李瑁恨之入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李瑁所言之事,也正是自己常常担忧之事。所有的皇族血脉都在成都,一旦王源发动,确实会铲草除根断了血脉。
“儿臣之所以断然做出登基为帝的决定,其实是儿臣思虑再三的结果。儿臣若不继位,大唐便将受王源挟持,因为挟持了父皇便等于挟持了天下。儿臣一旦继位,父皇便为太上皇,此举便一举击碎王源通过挟持父皇号令天下的阴谋。父皇成了太上皇,儿臣为大唐皇帝,而且脱离了王源所控制的成都,王源便手中再无筹码。这便是儿臣做出这逆天举动的缘由,儿臣要以此举破局,让王源的阴谋落空。此举正是为了我大唐江山存续之想,不容其沦入权臣之手的考虑。请父皇深思明鉴。”
玄宗皱眉闭眼,仰天长叹一声,又缓缓的睁开眼睛。他不能不承认,李瑁的这个办法确实一下子便将王源挟持自己,把持朝政的局面击破。帝位易主,自己也将不再有价值,皇帝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成都此处的朝廷其实便已经算是烟消云散了。
“儿臣已经同回纥可汗骨力裴罗借兵十万,加上李光弼手中的六万大军,现在灵州精兵已至十六万,实力在王源之上。王源也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轻举妄动。儿臣写这封信时,我大军正在开赴长安的路上。不久后儿臣便将夺回长安城,迎接父皇回归京城。儿臣今日之举,或许父皇心中甚是怨愤,但儿臣只能这么做,待儿臣夺回长安后,迎接父皇回京之时,若父皇尚无法原谅儿臣此举,儿臣可当面谢罪,还位于父皇。然此时此刻,唯此举可破局,儿臣忠心期望父皇以江山社稷为望,在传位于儿臣之事上和儿臣保持口径一致。若父皇一旦否认传位于儿臣,那便给了王源和其他居心叵测之人起兵的口实。那样一来,必然天下大乱,平叛难成,祸起萧墙,社稷将凋零糜烂不可收拾。这件事上,儿臣跪求父皇与儿臣父子同心,为我大唐社稷之重振共同竭力,将是大唐之幸,社稷之幸。万望父皇烛照明鉴,深思而决。不肖儿臣李瑁顿首泣血。”
玄宗静静的呆立了半晌,面色忽晴忽阴,不知在想些什么。门外,一名内侍大着胆子靠近,颤抖着声音禀报道:“陛下,政事堂王相国韦左相颜中书等携文武百官前来求见。”
玄宗微微一怔,长吁一口气,伸手将那封信凑到烛火上点着。看着那封信在桌面上化为灰烬之后。
“儿啊,你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会这么干么?朕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干,你没借到兵倒也罢了,一旦借到兵马,你一定会这么干。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他们在想什么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我让你去灵州就是知道你会来这么一手,即便没有你这封信来解释,我也会为了大唐而放手的。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但愿你能挽救我大唐于危难之中,但愿这件事是朕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玄宗呆立半晌,这才转身沉声对侍立一旁的内侍道:“去告诉他们,在散花楼大厅中候驾。马德忠,伺候朕更衣结发。”
……
散花楼一楼大厅之中,王源韦见素颜真卿以及数十名文武朝臣正肃然而立。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也得到了李瑁在灵州登基继位的消息,对这些人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空霹雳一般的让人惊魂。在经过短暂的商议之后,他们当然需要就此事觐见玄宗,求证一些事情。
经过很长时间的等待后,群臣都已经焦躁难耐之时,内侍尖利刺耳的声音在侧厅响起。
“陛下驾到!”
群臣立刻肃然而立,纷纷整衣扶冠,目光齐刷刷看向侧首的帘幕入口之处。紫色的厚重的侧帘缓缓被拉开,一名内侍踮起脚尖将帘幕撩起,紧接着,玄宗缓步而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玄宗面色平静无波,只是有些颜色昏沉,消瘦的面庞上的皱纹像是道道沟壑一般,比往日更深更多了些。但他的脸上的表情却绝无众人想象之中的愤怒,平静的如一潭死水。群臣也迅速发现了玄宗今日的穿戴同平日不同。玄宗平日上朝基本上都着常服,戴通天冠或者翼善冠,脚上蹬着厚底靴。或者有时候更加的随意,比如骑马游猎或者宴饮之后他也不换衣服,随便穿着明黄大氅或者是武弁之服,头上甚至顶个寻常的方巾便来见臣下。显得不拘小节。
然而。今日的玄宗身上穿着的却是名副其实的一套帝王的华丽行头。头上戴的是冕旒冠,十二排玉珠如珠帘一般华彩精美,随着玄宗的缓步走动摇摇摆摆。他的身上穿着的是宽大华美的龙纹明黄大衮服,脚蹬千层犀皮黑缎官靴。腰间玉带宽达八寸,上面宝石镶嵌,金银镂花,精美之极。这一套服饰比之龙袍的规格还要贵重,这是大唐皇帝用来拜祭先祖祭祀天地之时才会穿着的大礼服。在很多老臣的印象之中,只有重大的节日或者祭祀的日子陛下才会穿着。当然,玄宗登基的那天,他穿的也是这套象征着最高礼仪和尊贵身份的大礼服。然而,今日玄宗却将这件礼服穿在了身上。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群臣纷纷跪拜行礼,口中长声高呼。
玄宗静静的坐在宝座上,眼睛扫视下方跪伏于地的群臣,眼中闪烁着留恋和悲伤。这一幕他不知见了多少次,自从自己登基为帝之后,数十年来,群臣拜伏于面前高呼万岁的情景自己早已司空见惯。然而,今日这一场面,却让玄宗无比的留恋和伤感。因为这一次之后,自己此生恐再难看到这样的场面了。
“都起来吧。”玄宗嗓音黯哑的轻轻开口道。
群臣悉悉索索的起身来,按照位列各自分列两旁。玄宗的目光和王源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看到了王源嘴角的一丝冷笑,心中咯噔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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