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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灯花
宋婆婆遂问蒖蒖:“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蒖蒖不答,但悲伤愈发难抑,索性伏在桌上埋首痛哭。
宋婆婆靠近,轻抚她背:“这酒令你想起什么人了?”等了等,不闻蒖蒖回答,又看着蒖蒖鬓边簪的花叹道:“你不戴首饰,每天只簪一朵白花,是为了谁?”
蒖蒖良久后才道:“是为我夫君。”
“你嫁过人?”宋婆婆旋即又问,“那为何孤零零地一人在外漂泊?你娘家夫家都不管你?”
蒖蒖道:“我娘家家破人散了,夫家认为我夫君是我害死的,把我逐出了家门。”
“是不是说你青春年少,缠着夫君不知餍足,害他色痨而亡?”宋婆婆忽然双目圆瞪,一脸怒色。
蒖蒖默然,但拭泪而不答。
宋婆婆当她默认,更是火冒三丈:“这天下的舅姑都是一味的混账!只知道心疼他们儿子,媳妇略看不顺眼,便往死里作践。自家儿子,无论如何折腾,如何胡闹,只要不杀人放火,就都是对的,出了什么事,那都是媳妇的错!不生孩子,是媳妇没尽力,伺候不周;儿子病了,又说是媳妇放荡,耗尽儿子精力……如果儿子病死,那媳妇更是该千刀万剐,否则难解他们心头之恨!娶个媳妇就是用来为奴为婢,横竖不是自己女儿,哪会有半点怜惜……”
说着说着自己也流下泪来,不住引衣袖去揾,倒看得蒖蒖过意不去,反过来抚慰她:“都过去了,我如今也没事,日子过得倒比以前自在,婆婆别为我难过。”
宋婆婆揾去泪痕,再问蒖蒖:“若离开这里,你有何打算?”
蒖蒖答道:“大概会寻个好一点的人家,做厨娘。或者在镇上摆一面食摊,先落脚再说。”
宋婆婆连连摆首:“不妥。你去大户人家,他们见你年纪轻轻的,模样又生得好,必定会欺负你。摆面食摊太抛头露面,也会有很多人为难你……你既有一手好厨艺,不如开个正经的食肆酒楼,好生经营,也要安稳得多。”
蒖蒖道:“开酒楼得先租屋舍,又要修饰装潢,购买家具器物,所需资金不少,我带的钱不算多,恐怕不够。”
离开临安前殷琦想给她不少钱,但蒖蒖怕欠他人情太多,只收了十之一二,且声明是借的,以后若回来,必将奉还。
宋婆婆低头思忖,默然不语。
蒖蒖见她灯下的面容颇苍老憔悴,目边犹带泪光,顿生恻隐之心,牵过她的手轻轻拍拍,和言道:“婆婆,我留了些钱在你柜子里,你先用着。以后切勿一个人上山挖野菜了,若有什么需要买的,便请郑二叔帮忙,我已拜托他每日来看你一回。这些天你爱吃的菜式,做法我都写了下来,搁在你床头,你没事就看看,自己做做。若字看不清楚,就在郑二叔过来时,请他念给你听。我以后也会尽量抽空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别说了。”宋婆婆忽然抬起头,对蒖蒖道:“今晚你先安歇,明日我带你看一处所在,或许可当店铺使用。”
翌日宋婆婆带蒖蒖来到离家十几丈外的一个院落门前,取出钥匙开了锁,让蒖蒖入内看。
那院子比宋婆婆自居的大了数倍,中植不少花木,屋宇有两层,还带一阁楼,单层也有四五间房,十分宽敞。整栋楼粉墙黛瓦,外观甚美,度其形制新旧,应是二十多年前修的,但保持尚佳,想必稍加修缮即可使用。
“我以前也开过店,就在这里。别看这儿离城略远,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菜做得好,多少城里的达官贵人都会专程来这里品尝。”宋婆婆带蒖蒖来到二楼,推开窗,让蒖蒖看外面景色,“这里前面有河,远处有山,景观很美,我开店时,几乎每天都客满,必须预约才有座。”
进了屋,蒖蒖却觉得此处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像在哪里见过。她信步走向二楼南边的房间,见那里的窗呈圆形,日光透窗而入,在地上映出一个圆形的光斑,窗下有一书案,她忽然有些恍惚,一页画面倏地掠过心头:身形清瘦、面目模糊的父亲坐在书案旁,奋笔疾书,上方圆窗如明月,静静地照拂着他。
这屋中还有床铺和衣柜,打开衣柜,见里面犹叠着许多男子的衣物,蒖蒖便问宋婆婆:“这里以前住过人?是什么人?”
宋婆婆黯然道:“我女儿和外孙女走后,我也无心开店了。这院子对我来说太大,空荡荡的,见了伤心,便搬到现在的小院里住,这院子就一直闲置。后来,有一个生得像天仙一样的小娘子来找我,说她听说我厨艺好,专程来拜访我,想拜我为师,学做膳食。我一口拒绝了,她却不死心,天天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小女孩过来,找我闲聊。我见她没奶水,又的确不怎么会做饭,不知道喂那孩子什么才好,那女娃娃瘦瘦的,我看着于心不忍,便开始教那小娘子厨艺。后来她见我这院子空置,便提出,想买下来,和她夫君孩子同住,我同意了,她给了我一大笔钱,然后一家三口搬到了这里。”
蒖蒖怔怔地听到这里,忽然问:“那小娘子是不是姓吴?她夫君会不会医术?”
“是的,她姓吴,她夫君据说姓乔,起初整日在家中读书,我还道是个准备参加贡举的秀才,后来郑二叔的爹病了,他去诊治,才知道他医术很好……郑二叔的医术便是他教的,后来村里人都称他乔医师。”说到这里,宋婆婆觉得有些诧异,问蒖蒖,“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蒖蒖掩饰道:“我也是听郑二叔说的,但他只提到少许,没说得很详细。”然后再问宋婆婆,“你确定吴娘子和乔医师是夫妇?”
“一男一女,带着个孩子一起生活,不是夫妇是什么?”宋婆婆道,但想想,又补充说,“不过,他们似乎是分房而睡的,乔医师住这里,吴娘子和孩子住那间屋……”
她遥指这层东端的房间,并带蒖蒖去看。那间房略大一些,桌上还摆着一个拨浪鼓和一个手缝的布偶,蒖蒖再看衣柜,也发现不少女子和幼儿的衣裳。
“他们在这里住了多久?后来为何离开?”蒖蒖追问。
“住了两年多吧,”宋婆婆答道,“吴娘子天天跟我学厨艺,非常上心,也很贤惠。乔医师整天不是看书就是出去给人看病,孩子全是吴娘子带的,每日操持家务,给夫君孩子做饭,忙里忙外,非常辛劳。我看不过去,常来帮她,她待我也很好,视我像母亲一般……那段日子,也算是我自家人离去后少有的和乐时光……”宋婆婆忍不住又抹了抹泪,略定心神,才继续说,“可是有一天,我感染风寒,一天一夜都躺在家里,烧得难受。那天晚上风雨大作,我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一点相邻这院子传来的女人哭声。我很想知道吴娘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但实在浑身无力,无法起床。直睡到第二天午后,略有点精神了,便过来查看,只见院门和房门都没锁,钥匙还搁在屋里,但他们一家三口全都不见了,我坐在这院里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他们回来。我就守着这空屋子,一天天地等下去,可他们至今也没回来。这十几年里,有很多人想买这院子,我都拒绝了,说这房已经卖了,我已不是主人,做不了主……如今交给你使用也是权宜之计,若将来他们归来,你须按使用时日付他们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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