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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民国五年的秋天,白牧师回到了自流井。与白牧师久别重逢,刚开头,还不免有些生疏,可没过了两天,话却像是说不完。既有这几年他安排我学的功课,又有当下中国乃至世界的时事,当然也还有白牧师在美国的见闻,白夫人和伊莎白的近况。
白牧师带来伊莎白给我的信。我细细读了,却也不敢读太多次。那样凸起的点字就会慢慢磨平。她推荐给我的书,我一一看过,字里行间仿佛能听到她那我还未曾听到的声音。而她的照片,那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惊喜。
白牧师刚刚取出时,我本以为那是一本黑牛皮面精装的书籍。他见我满面迷茫,便微微一笑,说道:“先别急,这是美国最新的发明。你去找些蜡来点起。”
五六枝洋蜡点起,散出柔和的橘黄光晕,白牧师双手一分,那“书”应声打开,却原来是一只扁扁的盒子。盒子左面是绯红色天鹅绒内衬,上面还有银线绣着的枝叶花纹。另一面却是看不出什么端倪,该是一片玻璃,可不知为什么并不透亮,上面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一副人像。
啪的一声,机关触发,盒子的右面斜着弹起,两片扇形黄铜片撑起了那片并不透亮的玻璃。盒子的底层露了出来,是一面光亮的镜子。此时,烛光洒下,镜中浮现出的竟是却是与真人一般无异,栩栩如生,五彩逼真的少女倩影。
她的头发是琥珀般的颜色,在烛光映射下更是透着照人的光彩,淡粉的缎带,束于发际。她身上是一袭石青色的长裙,领口和胸前配着白色的蕾丝。她身后是绿色的灌木和淡黄色盛开的花朵。
这些缤纷的颜色固然已让人心驰神往,可其实又都只是陪衬。它们衬出的是一双只有天使才会拥有的双眸。那是怎样的蓝:那蓝色对于我,只能是一种天外的颜色。她的眼神悠远而安详,并非在看,却似在找寻。看着她的眼神,便想到了她的失明。她被光与色所围绕,却无法体味内中的魔力,这便让人看到她时,膺满柔情却又刻刻心痛。
白牧师借着那照片,给我讲了光学的原理,三原色的混合,银版的反应,镜面的成像和光的散射。我们的课程也由此而扩展开去,不再只是数学和英文,而也囊括物理、化学和其他语言。
除了这些书本上的学问,随着自己年纪渐长,对自流井小天地之外的事情自然也更感兴趣。看出我这些变化,白牧师也没少了和我讨论时事。那几年也确实是多事之秋。欧洲的战事,美国的女性参政权,北京的府院之争。这些事情原本便纷繁复杂,对个孩子难得理出头绪。而白牧师却也并不急于表达己见,而更多地是让我自己去研读思索,若是有了心得,便让我写出策论,阐述观点。
两年下来,可以说白牧师是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我学业和见识的增长,从个懵懂少年变作可谈古论今的青年。而忧的,却也正是同样这件事。原本我只是从白牧师的言谈举止间隐隐觉着他的担忧,而听他亲口说出,却是在培真身上。
那时培真在南充读书,学校由民国元勋张澜创办,眼界和格局自是不同。民国六年和七年过年时,培真由南充回资中,都在自流井停上两天。从地图上讲,这么走也算勉强顺路。不过我猜罗大人也是想着让培真一方面尽翁婿之礼,而另一方面,与我切磋学业。
我见着培真自是高兴,而两人虽是年岁渐长却没生出隔阂,要不到个把钟点就又能谈得欢畅。听培真讲起学校里的课程,却是大开眼界,居然农、工都有涉及,而他经过这段的历练,身子更显得结实,而言谈也更是不凡。
年前的日子学校放假,白牧师也常在老宅,与我和培真谈谈时事。虽说他二人都是客,自然也持着为客之道,可听下来他们的讨论却是有几分铿锵的剑气。我虽也和白牧师讨论时事,但多是在格物的层面,或是梳理府院两方在约法下各自的职权,或是分析中国参加大战的利弊权衡。可是培真则是不同,言语间透着的是致理的思辨:为什么约法在中国屡试屡败,为什么文明国家会陷于野蛮的战争。
培真走后,我与白牧师感叹培真的见识,可他却是不以为然。见识的基础是道德,他解释给我,而道德的基础是超越的信仰。过去中国人便是如此取士的,无论是策论还是八股,写在纸面上的是见识,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是德性,而真正考察的是对中华信仰的执著。
如今西学也是一般,是建筑在西洋的道德和西洋的信仰之上的。这两套体系,实是不能随意拆开的,若是把西洋的知识套在了中国的道德和信仰之上,那说不准就是一个闯祸的怪物。他感叹如今中国的乱象怕就是源自这不中不洋的怪物,而对于我,现在既然没有入教,没有接受那一切道德和见识的信仰根基,就不宜过多地去培养见识,免得误入歧途。
按照日后的道理,白牧师这观点大概不知会被批驳得怎样的体无完肤,可那时他是我心中的圭臬,他说的话我自是全盘记下。其实即使他不说,我也渐渐觉出自己身子里怕是也藏着那怪物。
到了民国七年的夏秋之交,欧洲的战事有了大的转机。那段日子,白牧师常把美国和上海来的战事电报拿给我一起看。我虽对这些兵戎大事只是懵懂初开,但看着白牧师渐渐舒展的面容,也能猜出战争的走势。我问他如此看来是否胜利在即,或许圣诞前世界就能重返和平。
“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他喃喃地说道,眼睛入神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你看,这里是现在的西部前线,”白牧师用手指顺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图页上有力地划过。在图页的另一边,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重重地一戳:
“这里是德国的首都柏林。有五、六百英里的路呢,也未必能在两三个月里就攻过去。”
如此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事情便又有了新的变化。阳历十月的下旬,我按例早上去白牧师那里上课。来至教堂里,却发现他没像往日一般准备好了教案,却是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页。这是电报局的用纸,往日白牧师也接着过,多是白夫人从波士顿拍来的。
远远看去,这电报便是如同往常一般,聊聊的几行字,可他拿在手中却是不愿放下,脸上也是一种异样的冷峻,嘴角的两道皱纹更显得深了。
过了良久,他把电报交了给我:
“今春流行的感冒又大举复发,近日来势凶猛。波士顿军营和平民皆有感染,死者已至数十人一日,年轻力壮者尤甚。染病后面色灰清、咳血、数日便至肺炎而不治。欧战两方军队均开始流行,或称可由此提前结束战事。我深信此为圣经中主降罚之瘟疫,以惩戒我们的罪孽。此时唯有信仰给我们勇气,祈祷给我们平静。”
读着这些文字,我的脑子里也不禁浮起了圣经中无数次提到的瘟疫与恶疾。我问白牧师难道无休的战争真的触怒了神灵,而祂便降下这灾难。可是上帝必定是明辨善恶的,祂会保佑心地善良的白夫人,更会关爱如天使般纯洁的伊莎白。这些问话怕是已然言词错乱,而白牧师却不置可否。
“和我一起祈祷好吗,”他轻声问道,“一起为白夫人、伊莎白还有所有在瘟疫中期盼光明的人们祈祷。”
我向着白牧师点头示意,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白牧师灰蓝色的眸子里闪着感激的光芒,也伸出双手与我相握。他没有像与其他教众在一起那般诵读祷词,却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祈祷。我也如他一般,在心中默默地为远在天边的白夫人和伊莎白祈求神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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