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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郡治,宛城。
十日前那场炼狱般的攻防战留下的创伤,远非短短十日能够抚平。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气以及尸体腐烂后又被匆忙掩埋的土腥气,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与新生的独特气息。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烧得焦黑的梁木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大地伸出的绝望枯指。街道上,幸存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眼神空洞麻木地在瓦砾堆中翻找着可能残存的家当,或是默默搬运着清理出来的碎石烂瓦。孩童的啼哭和伤者的呻吟,是这片废墟上最常听见的声音。
都尉府这座曾经象征南阳郡武力的中枢,如今也只剩下一半勉强可用。正堂的屋顶塌了一角,阳光和尘埃一同倾泻而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浮尘。赵空一身青色长袍,端坐于主位。袍子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甚至能看到几处不易察觉的磨损和修补痕迹,与他此刻代行南阳郡军事大权的身份形成微妙反差。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让他俊朗的脸上难掩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沉静地扫视着堂下。
他的下首,坐着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左边是天机神相许劭,右边是南阳郡丞曹寅。曹寅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身上的官袍皱巴巴地沾着泥灰,显然已经多日未曾安寝。面前案几上堆满了急需处理的卷宗:清点伤亡、安抚流民、修复城防、征集粮草……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堂内气氛凝重。三人正低声商议着如何安置城外涌入的数万流民——这些大多是黄巾裹挟又被汉军击溃驱散的兖州、豫州百姓,或是家园被毁的南阳本地人。饥肠辘辘的他们聚集在残破的城墙下,如同一片绝望的灰色海洋,随时可能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设粥棚赈济。”曹寅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否则,恐再生民变,宛城经不起第二次……”
“粮?”许劭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郡仓在乱兵哄抢和张曼成撤退时的焚烧中,十去七八。城中世家大族虽有存粮,但……”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已明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堂内的商议。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不堪的信使,在蔡瑁和庞季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冲入正堂。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染血的帛书,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汗渍,嘴唇干裂出血,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迫。
“报——!八百里加急!兖州仓亭津战报!”信使的声音嘶哑欲裂,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将帛书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卷染血的帛书上,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赵空霍然起身,快步走下主位,一把接过帛书。入手沉重而粘腻,那暗红色的印记分明是人血!他迅速展开,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的文字。
帛书是右中郎将朱儁以皇甫嵩名义发出的军情急报。前半段字迹尚算工整,带着胜利的振奋:“……我军于仓亭津大破兖州贼酋卜巳、张伯、梁仲宁部,阵斩万余,俘获无算,贼众溃散……”赵空的心稍稍提起,皇甫嵩果然不负名将之威。
然而,后半段的字迹陡然变得潦草急促,力透帛背,仿佛书写者心中的惊涛骇浪:“然!南阳蚁贼张曼成,率其主力步骑数万,裹挟流民十万计,星夜兼程,兵锋直指我军侧后!前锋已近百里!贼势浩大,意图合围!我军血战方疲,箭矢将尽,无力同时应对两路强敌,为保全军计,万不得已,已先行收兵,向长社方向转进!望南阳速速整备,严防张曼成回窜或分兵袭扰!切切!”
“嘶……”
赵空捏着帛书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青色的衣袖下,手臂肌肉绷紧。他本以为能等到孙宇(或许是负责联络或执行某项秘密任务的心腹)带来其他方向的好消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局面。皇甫嵩的胜利是真实的,但这份胜利却被张曼成的巨大阴影瞬间笼罩,变得苦涩而充满变数。南阳,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将帛书递给脸色惨白的曹寅和面色凝重的许劭。目光转向堂外那片断壁残垣,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高门大户连绵的屋脊。
“曹郡丞,”赵空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冽,“春耕之事,刻不容缓。宛城周边,凡无主之地,或战殁者之田,立刻登记造册,招募流民垦种,种子、耕牛由郡府设法筹措。至于那些……未曾受损的世家豪族,”他顿了顿,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请郡丞亲自去拜访,晓以利害。告诉他们,皇甫中郎虽暂退,然张曼成未灭,流民如沸。若春耕有失,今秋颗粒无收,则流民必成新乱之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请他们务必派遣奴仆、佃户,携带耕牛、农具,协助郡府,尽快恢复城外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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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闻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太清楚那些盘踞南阳百年乃至数百年的门阀豪强了。他们的坞堡高墙在这次动乱中大多得以保全,私兵部曲未损根本,囤积的粮食更是堆积如山。让他们无偿拿出人力和资源去耕种“公田”或流民的土地?谈何容易!但赵空的话戳中了要害——没有粮食,流民就是最大的火药桶,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下官……尽力而为。”曹寅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
许劭的目光从赵空平静的脸上扫过,又投向外面那片哀鸿遍野的废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赵都尉所言极是。春耕,乃一线生机。然,老夫观此南阳气象,世家如参天古木,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流民如风中野草,命若浮萍,朝不保夕。古木可蔽日,亦可吸尽地力,使野草难生。此乃大汉沉疴,非南阳一地之疾也。”他的话,直指东汉末年土地兼并、豪强坐大这一根本性矛盾。
赵空沉默。他何尝不知?世家门阀,正是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大汉帝国的骨架,他们提供人才(孝廉)、钱粮、私兵,是地方统治的实际基石。但同时也是侵蚀帝国肌体的最大蛀虫,他们兼并土地、隐匿人口、对抗中央政令,将无数自耕农逼为流民或依附于他们的佃户、部曲,最终成为黄巾之乱的土壤。没有他们的支持,他赵空连宛城都守不住,更遑论稳定局势,防备随时可能回师的张曼成。这就是一个无解的悖论,一个饮鸩止渴的困局。
“根基也好,蛀虫也罢,”赵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残破的厅堂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此时此刻,唯有先稳住这棵大树,才能让树下的人,多喘一口气,多种下一粒种子。至于这树是生是死,是救是伐……”他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冰冷的触感透过青袍传来,“那是日后之事。眼下,活着,把地种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他转身,青色的背影在从屋顶破洞投下的光柱中显得挺拔而孤寂,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要穿透宛城的城墙,看到那百里之外正裹挟着滔天凶焰,不知何时会再次降临的张曼成大军,以及那些在血与火中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脚下的废墟,手中的战报,堂内外的困境,无不昭示着,在这东汉末世,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比战场厮杀更为残酷的战争。
曹寅的手指捏紧那卷染血的帛书,目光在皇甫嵩急促潦草的字迹中游走,那行“望南阳速速整备,严防张曼成回窜或分兵袭扰”的字眼,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他的心头。
当曹寅的目光停留在那句末尾时,一股莫名的压力涌上心头,面色瞬间苍白,眼神中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希冀。他抬头,望向主位上的赵空,声音中夹杂着不确定的试探:“按皇甫中郎的意思——”他抬起急报,指向那行字,目光紧盯着,“‘速速整备’……是否意味着我们必须派遣一支郡兵,前往长社方向,协助他们牵制张曼成,或者,至少稳固南阳的后方?”
赵空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扫过曹寅的指示,再次定格在那行字上。那句“严防张曼成回窜或分兵袭扰”如同一道隐形的枷锁,锁住了他的思绪。他紧锁的眉头似乎能拧出水来,心中的波澜汹涌。皇甫嵩在这封急报中的话语中,隐藏着无尽的急切和无奈。作为一名有着多年战场经验的将军,皇甫嵩深知,张曼成的回窜或分兵将会给汉军带来致命的威胁,而他所希望得到的支援,除了南阳的力量,恐怕再难寻求他所需要的帮助。
赵空心中冷笑一声,目光渐渐冷峻。“整备?”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整备自身防务,本是理所应当。但皇甫嵩的意思,恐怕并不止于此。‘速速整备’四个字,简直就是一份无言的请求,试图让南阳出兵支援。即便他不言明,但我明白其中的含义。”他说话的语气中,不仅有着深深的无奈,还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懑。
阳光透过都尉府塌陷的屋顶豁口,斜斜地泼洒进来,将堂内飞舞的尘埃染成一片凄厉的金红。那尘埃,混着未曾散尽的焦糊与铁锈腥气,吸入肺腑,便如咽下了一把冰冷的沙砾。
“他想让我们分担更多的压力,”赵空的声音不高,却似金铁摩擦,在空旷破败的大堂内激起冰冷的回响,“不管是派一支偏师去撩拨张曼成的虎须,还是分兵去捅那黄巾贼的腚眼。”他青色的袍袖下,指节捏着那份染血的帛书,微微泛白,仿佛攥着的不是军情,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的眼神,如深冬寒潭,倒映着破碎的瓦檐和昏黄的天空,愈发冷冽,淬着刀锋般的讥诮:“这份命令,既是求援的哀告,又是指责的鞭子。怪我南阳未能替他皇甫嵩堵住南边的窟窿?”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堂下众人,最终定格在曹寅那张惶惑不安的脸上,“可我赵若渊,岂是那棋盘上任人驱策的卒子?这步棋,落子便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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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那身沾满泥灰的官袍里。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南阳的千疮百孔,岂是远在长社、手握朝廷精锐的皇甫嵩所能体味的?过去的数月,如同炼狱的走马灯。南阳郡,这本该拱卫京畿南翼的雄郡,武备松弛得如同朽木。郡武库里的环首刀,刀身锈迹斑斑,木柄早已糟朽;皮甲蒙尘开裂,缀连的麻绳一扯即断;库中积压的箭簇(参考出土的汉代铁箭镞,多为三棱或扁叶形),许多已锈蚀变形,箭头与箭杆(多为竹或木)的连接处松脱不堪。此等武备,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黄巾?
赵空,便是凭着一腔孤勇与铁腕,在这片废墟之上,硬生生“捏”出了一支队伍。他收拢溃兵,那些侥幸从张曼成刀下逃生的郡卒,眼神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他吸纳豪族部曲,那些依附于宛城庞、黄、蔡等大族的私兵,甲胄兵器稍好,却各有其主,心思难齐;他甚至招募了流民中的亡命之徒和江湖游侠(如同出土汉简《奏谳书》中记载的“闾里少年”、“恶少年”),这些人悍勇却桀骜,腰间挎着形制各异的短刀匕首(如出土的汉代铁匕首、环首短刀),眼神凶狠,只为一口饭吃或搏个前程。这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私兵”!它像一件打满补丁、勉强蔽体的破烂战袍,如何能与皇甫嵩麾下那绣着玄鸟纹章、甲胄鲜明的北军五校相提并论?
赵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支队伍的脆弱。它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脚下是朝堂政敌虎视眈眈的目光。那些雒阳城里的衮衮诸公,正愁找不到他的把柄。“擅募私兵,图谋不轨”——这八个字,足以将他赵空碾为齑粉,让宛城再陷血海!而皇甫嵩这封染血的急报,无异于在这薄冰上又狠狠踏了一脚。
十日的宛城血战,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元气。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修罗景象:黄忠须发戟张,如怒目金刚,手中那张硬木柘木大弓弓弦哀鸣,一箭贯穿敌酋,自己左臂也被一支粗陋却势大力沉的黄巾箭矢、狠狠咬穿,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半幅战袍,犹自死战不退;蔡瑁那支耗费重金打造、人马皆披玄甲的亲卫骑兵,在黄巾人海般的冲击下,如同投入熔炉的精铁,折损殆尽,蔡瑁本人华丽的鱼鳞甲上多了几道狰狞的斩痕,头盔上的鹖尾翎羽折断,狼狈不堪;就连悍勇如黄祖、桀骜如甘宁,此刻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黄祖的环首刀崩了口,甘宁腰间那柄形制奇特的吴钩短刃(参考出土吴越地区青铜短剑)也沾满了暗褐的血痂。将士们倚在断壁残垣下喘息,眼神空洞,连握紧兵器的力气都快耗尽。
赵空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的都尉府。脚下是夯土地面,因多次血战浸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踩上去仿佛能渗出黏腻(如同考古发现的古代战场遗址土壤分层)。一根巨大的梁柱被火燎得焦黑,斜斜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上面还嵌着几枚未曾拔出的箭簇,无声诉说着十日的惨烈。透过墙壁巨大的裂缝,能看到外面宛城:坍塌的夯土城墙(参考汉长安城、洛阳城城墙遗址),缺口处用门板、车辕、甚至尸体勉强堵塞;街巷间,流民蜷缩在瓦砾旁,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民心,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即便如此……”赵空心中冷笑,那冷笑如冰锥,刺破了他面上湖水般的平静。他非迂腐之人,更非怯懦之辈。他通晓兵家诡道,深知乱世生存法则。只是此刻,他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催命符咒,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连带这满城生灵陪葬!他需要的不再是匹夫之勇,而是洞穿迷雾的智慧,是敢于向死而生的胆魄!
募兵。
这两个字,并非骤然亮起的火把,而是沉入他纷乱心湖的一块顽石,击碎了犹豫的薄冰,却也搅起了更深沉的寒流与潜藏的暗礁。
募兵。这绝非权宜之计,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一条细若游丝的生路。他的思绪溯流而上,停驻在光和元年(公元178年)那片遥远的交趾烽烟。彼时,庙堂高悬,却已中空,兵册之上尽是虚名,政令出得雒阳,便如飘零落叶,无力坠地。正是朱儁,那位以治郡如烹小鲜而闻于天下的能吏,被仓促推上了交州刺史的危座。赵空仿佛能看见当年雒阳宫阙中的景象:铜灯摇曳,映着天子苍白的面容和重臣们紧锁的眉头。朱儁其人,心如明镜台,深知朝廷已是空壳,遂伏阙上书,言辞恳切如金石坠地,又犀利如淬火之锋——“臣请归本郡,简募家兵,得以便宜从事,必平南疆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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