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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像大理石一样的长颈,还有一双古怪而迷人的眼睛,这一切都合在一起往死里折磨我一个乡村青年。我是不甘屈服的倔种山魈,可是我不得不在这城市的脂粉气里一次次地溃败下来。我装作十分文雅虚弱的样子,再配合一副不足六十五公斤的单薄身躯,小心翼翼地与她的父亲说话。不过这一切只能瞒住柏慧一半,我的真实的另一半,曾经在那个废弃的饲料场上暴露无遗。
她的外语大概会永远比我好,她的地质专业课也是如此。可是对后者我心里清楚:无数次磨破了手足和身躯的岩石泥土、打生下来就在其间奔波的原野和河川,它们理应要属于我的,等着看吧。它们在我眼里可不仅仅是什么纸面上的东西,它们远远比那些拉丁字母、数码和专业名词更为实在,它们的灵性与我相通、它们的脉搏与我相挨。我知道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叫法,这些叫法既顺耳又贴切。我躺在花岗岩上睡过觉,我在所谓的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上打过盹。我无数次打过交道的那些动植物,她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如数见识。对于这个岩石和泥土的世界,我比她握有更大的真实。这是我惟一用来安慰自己的方面。
大概就因为这一切,柏老常常要花费许多时间与我交谈。我因此而多少有些自得。我相信这个老前辈在择婿方面起码不会弄错。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1)
我令人羡慕地出入着这个芬芳的家庭。柏慧没有母亲,柏老刚刚六十岁。可是老院长比我见过的所有这般年龄的人都显得更为庄重。他的头发有一半变白了,总是梳理得十分齐整。我第一次看到他时,记得他穿了一件浅棕色的毛衣,一条褪了色的、略显松大的军裤,手里还拿着一个烟斗。他朝我点点头,微笑着,让我坐在一把藤椅上。一切都是这么随便和自然,我觉得柏老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那时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打量他。我觉得他身上似乎还有什么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离开时想了想,才明白是那条褪了色的、稍稍肥大的军裤。
“你的父亲呢?”柏老有一次把烟斗从嘴里取下来,这样问我。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增添了一个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刻,大半是一句话、某个字和词的出现,我的两耳里就会鸣响——在一种突来的刺激之下,整个耳廓里涌满了尖厉的噪音,脑子嗡嗡作响——这样我就怎么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了……我在柏老面前恰好又犯了这样的毛病。接下去我好像听见隆隆的声音从一架架叠嶂的山影里、从远处那看不见的夜色里漫卷过来。我两手用力按了按耳朵,急得手心出汗。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柏慧端过一杯茶。我轻轻揉了一下耳廓:“没怎么……我的耳朵……”
“你的父亲——他老人家健康吧?”柏老仍在问,微笑着。
“我……”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谁?他是那一架架大山吗?我一直认为我的父亲就是那一片蓝色的山影。当然了,那片山影越退越远,越退越远,有一个人最终从那片模糊的山影里剥离出来。他显得那么瘦小,腰也挺不直了。他开始踽踽前行……
“爸爸问你哪!”柏慧在一旁笑着提醒。
柏老慈祥地看着我,重新吸起了烟斗。
我好像听清了。我咬咬牙回答:“我的父亲在山里……”
“噢,他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他八十……多岁了!”
“哦哟,喔,一个老同志了。”柏老磕磕烟斗,“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多岁呢。老人家身体好吧?”
“很结实……”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一定在黑影里诅咒我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父亲”指的是谁——那是另一个人,是我从没谋面的义父……我这一次终于忍住了,总算没有吐露心中的秘密。
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找个借口赶紧告辞。
柏慧坚持要送我出门。路上她说:
“我觉得你好像不舒服,你的脸色……”
我支吾了一声,匆匆跑开了。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3
那天我一直没能安定下来。整个的一天我都在心里杜撰着自己的“父亲”——我的那位义父。我想尽可能把他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越实在越好。我想象中他该是一个山里人,不高也不矮,有点儿粗壮,但并不是特别臃肿的一个老人;他沉默寡言,像石头一样缄默,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会吸烟;他的两腿已经伸不直了,走起路来使劲弓着,每一步都迈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着大山褶缝里走去,弯腰拾起了一个钎子,把又长又尖的钎子硬是插进了石隙……他按动这支钢钎的一端,石头发出碎裂的声音。他蹲在一边歇息,伸手取烟——那双眼睛已经浑浊无光了,一双手磨得已经没有一根汗毛,与石块的颜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象中与老人对话: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2)
“您搬弄这些石头干什么?”
“砌窑。”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
“烧砖窑的。”
我想起该叫他“父亲”——但我忍住了。后来我还是问:
“父亲……您烧了多少年砖窑?”
“一辈子……”
他说话时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觉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诉我。我想他该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义父的身体还多么结实啊,苍苍的脸是被窑烟熏黑的,干干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象他的皮肤已经不含一点水分了,连那暴起的青筋也变硬了,如果按一下也会像石头上蜿蜒的根脉一样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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