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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踩风提着一壶热水怔怔地站在天泽宫外守夜,檐外风雪潇潇又滚滚,热气只有手里提着的热水。
外间不相干人等都让他屏退到外檐去,只他和小桑一起在近处守夜。
忽然,身后的天子寝宫深处传来低唤,踩风一激灵,赶紧轻推门而入,而后很快提着空壶低着头出来,看一眼天色后,他小声地嘀咕:“这个点都寅时了吧?”
“寅时一刻。”小桑带了计时沙轨,轻呵了一口热气,瞟向旁边满脸真情流露的踩风,轻问:“里间还没结束么?”
踩风忧心忡忡地摇头:“三回水了,莫说夜深,天都快亮了这,进去时远远听恩人声音,已经比之前微弱了。那位平时什么暴躁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桑儿,你说恩人受得了吗这?”
小桑没答话,她不清楚这个领域,明明踩风在男欢男爱这类事情上比她知之甚多。她知道他虽是个内宦,但如今到这位置上,底下也有不少想通过媚身来巴结的,他处理赶上来的狂蜂烂蝶倒是嬉皮笑脸的麻利爽快,两面三刀,嘴甜手辣,处理得人又吃蜜枣又挨鞭子,说不出个委屈来。
现在碰上小恩人遭这,就陷在里头糊涂且无措了。
踩风自言自语的,说话不为听答复,自己嘀嘀咕咕:“我怎么在这上头瞎眼呢,要是早看出那位心思,怎么着也把恩人支远一点啊,这以后城门失火,恩人就得是那池鱼了,多好一个人,怎么就命数这么倒霉。那位与此间格格不入,抓到恩人当脊梁骨了,可不得往死里糟蹋?我方才听见恩人藏都藏不住的哭声了,唉,恩人习武一小辈子,铁骨铮铮的冷儿郎,得被糟蹋得多难熬,才能发出那等啜泣,我这么个没子孙福的,听了都心疼得慌。”
小桑依然插不上话,也不知如何回复,听着他嘀咕时想起些旧年事来,想起他们在宫城中相遇与结识,摸爬滚打的十来年相伴生涯。
想起三年前的一个秋夜,踩风因得罪人,夜半被五个膀大腰圆的老侍卫架着丢进井里,数百斤的井盖压上去,只留了一条细缝。她等人走了才敢出来扑上去,使尽一身气力想推开井盖,却连分毫都撼动不得,只能在秋风里跟着井里挣扎的水声一起哭。
原以为踩风还没能踩着风扶摇直上,就要先淹溺在这样一口脏深的井里时,夜里从天而降个黑衣覆面影奴来,因巡逻时听见她的哭声而来察看情况。
“还以为是深夜女鬼,吓人。”影奴庆幸地叹了一声,走上前去敲井盖,“里头有人吗?”
她口不择言地哭求道:“有,是奴婢的对食小太监,被人欺凌丢了进去,求大人救他上来。”
“这样啊。好像还有一点吐泡泡的声音,应当还有几口气,你先别哭。”影奴没问什么,边宽慰边伸手去搬井盖,试了一会摘下碍手的手套,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薄掌,绷起臂肌去推井盖。
半炷香后,五个人盖上去的井盖让影奴一个人推开了。
她哭着扑到井沿去看井底光景,叫着踩风,影奴微喘着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卷机括绳,一端钩子咬井沿,一端绑在手掌,摘下了脸上的面罩,露出张十六七岁的青涩露华脸庞,跳下井时安慰她道:“放心吧,死不了,踩风是个好名字。”
而后风声和水花声从井底传出,影奴捞出窒息的踩风,沿着井壁爬出来,湿漉漉地扛出幽深井底,鬓角滴着水地两手叠交按着踩风胸膛,按到踩风吐出积水,睁开死里逃生的双眼。
她抱着踩风大哭,等两人回过神来,只见那影奴戴回面罩手套,默默把井盖上的血掌印擦干净,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影奴走之前放下一截从井底顺手捞出来的手骨:“别人问你怎么爬出来的,就说是让水鬼带出来的,吓吓他们。再有人要害你,可以拿这骨头威胁回去,说井底有骸骨三具,报内务署一查必然拔萝卜带泥。”
他们愣愣地看着那滴着水的影奴离开,道谢都忘记了,搀扶着要起来时,借着月光看到踩风衣襟上有一个模糊的血掌印,是那影奴受的伤。
后来他们每晚交替着到那口井附近等,等了一个月,等到了那影奴再现身。
踩风跪下磕头,嘴里说要报答他,一番酝酿已久的真真假假卖惨话毫无凝滞地说出来,既是想报答救命恩情,也是在求提携。
也不知当初那影奴可否听出了实情,但不管怎么说,踩风与她都得到了自己想求的。
踩风被调进文清宫的小厨房,因伶俐与善钻营,受彼时的韩贵妃赏识拨进御前充为幽帝耳目,而她被调进东宫,侍奉太子高盛和太子妃梅念儿。
一追随便是三年。
她原以为那影奴送她进东宫时,是要让她刺探太子夫妻的实情,未尝没有过在明主善意与恩情道德之间挣扎,但寻机再见那影奴时,对方只是说:“太子与太子妃是好人,你好好过。”
她也不知影奴在文清宫的几年时间内解救了多少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只知影奴很少私底下找他们,直到今年改朝换代,昔日十七少年郎找到他们,今朝二十弱冠,唇边朱砂痣未改:“今后我想守着新君高骊,两位帮帮我。”
踩风说赴汤蹈火,小桑没说什么漂亮话,朴实道正好大家都在御前当值,顺势而为的事而已。
且……还恩与尽忠,有时是分开的。
现在,那影奴在龙榻里啜泣,一个小桑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魔幻场景。
在旧东宫的时候,她见过太子妃身边的玄级影奴张忘,一见难忘,知其无坚不摧。
同样是玄级影奴的谢漆会哭么?她想不出来。
一边的踩风又在扼腕长叹了:“明天恩人肯定起不来,桑儿,你记得嘱咐小厨房弄点入口即化的吃食,明天我守着他去,希望他别被磋磨出伤来。”
小桑回过神来,心中浮出真切的忧虑:“真有那么严重?”
踩风语气沉闷:“都好几个时辰了。”
话里透着一股难言的浓烈复杂。
她想到在踩风那里见过的那身溺水旧衣,他悄悄保存着,血掌印还凝固在上面。
一时风雪不停,她也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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