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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客厅里,辅政司骆克真地来了。
他还没有落座,在见到翰园的主人之前,他正站在地毯上,出于收藏家的本能,端详着壁炉上方那幅古老的油画,画面上,悲戚的圣母玛利亚怀抱着爱子,卸下十字架的耶稣已经死去,肢体上的钉孔鲜血淋漓。
“像是格拉瓦乔的风格,”他喃喃地自语道,“可惜没有作者的签名,不够完美……”
骆克先生追求完美,作为收藏家是如此,为人处事也是如此。他出身于苏格兰富商骆克哈特家族,但财富毕竟并不等于一切,在“骆克哈特”前面再加上母亲高贵的姓氏“斯图尔特”,有钱又有势,这才“完美”。作为大英帝国香港殖民地年轻有为的官员,高踞于华人之上的地位仍然不能使他满足,他刻苦地学习汉文,潜心研究中国儒学,如醉如痴地搜罗东方古董、字画,把自己造就为一名中西合壁的洋“儒”,这才“完美”。在接管新租借地的过程中,他既要征服那些“低等种族”的人们,又力图和他们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主动找农民攀谈,饶有兴致地观看孩子们斗蛐蛐儿,甚至在经过农田时还没忘了提醒下属不要惊扰了牲畜,以塑造自己“平易近人”、“勤政爱民”的形象,这才“完美”。他和加士居、梅轩利率领英军、印警攻入吉庆围,逮捕了易君恕,而在把这个不共戴天的敌人打入死囚牢中之后,他却又屈尊来到“翰园”亲自处理善后工作,同样也是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加“完美”。
林若翰踉跄奔下楼梯,他的身后,阿宽搀扶着倚阑,也在步履艰难地走下来。他们对于突然光临的贵客感激不尽,急切地呼唤着:“骆克先生!骆克先生……”
“哦,你们好,林小姐,林牧师!”骆克的目光从油画上转移过来,看着这一对情绪处于极度紧张、极度亢奋状态的父女,亲切地微笑着说,“艾迪丝告诉我:林牧师来过‘德律风’,我想,我应该亲自来一次……”
“谢谢你,骆克先生!”林若翰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在这种时候,别人都躲着我……”
“骆克先生,”倚阑早已迫不及待,不等父亲说完那些客套,便急切地直奔主题,“恳请你帮帮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涌流出来,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不必说了,林小姐,情况我都知道……”骆克收敛了脸上那一丝笑容,此时,两道“八”字眉微微皱了起来,那双细眯的眼睛充满了忧伤和同情,他只看了一眼倚阑那隆起的腹部,便洞悉了“帮帮我们”这四个字深切的含义,无须再作任何解释了。
“那么,你一定肯帮忙了……”倚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泪眼仰望着面前的救世主,急切地期待他作出具体的许诺。
“阁下,你请坐!”阿宽恭恭敬敬地端来了咖啡,并且请贵客就座。
“噢,谢谢,”骆克在壁炉前的长沙发上坐下来,声调缓缓地说,“林牧师是我所尊重的老前辈,在学术上曾经给予我许多指导,十年前我和艾迪丝在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婚礼,也是由林牧师主持的,我们至今不能忘怀,是他缔造了这一美满婚姻和家庭……”辅政司说起往日的友谊,字字句句充满深情,印证了林若翰对他的评价,“骆克先生是很念旧的”!
林若翰紧挨在他的旁边,激动地聆听着辅政司阁下亲切的话语,曾在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婚礼的男男女女不知有多少对,时至今日,还有谁记着他林若翰呢?只有艾迪丝和骆克先生!
“所以,我把林牧师的事看作自己的事,只要我能够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骆克说,严峻的目光望着林若翰,“早在前年秋天,当我提议请你参加接管新租借地的工作,并且作为太平绅士候选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要求总督把你的客人驱逐出境,并且对你进行拘捕审查……”
“噢,上帝啊……”林若翰和倚阑都大吃一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灾难从那时就已经悬在头顶,而骆克先生早就在默默地为他们承担风险!好人哪……
“当时我竭力说服总督:易君恕没有违反香港的法律,不可以驱逐,林牧师是香港的宝贵人才,应该重用!总督接受了我”的建议,但从那以后,我却一直在为你暗暗地担心……“
“骆克朱生,”林若翰听到这些过时的秘闻,仍然止不住地后怕,心脏慌慌地悸动,“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好让我思想上也有个准备……”
“不可以!”骆克神色严峻地说,“在当时那是政府的绝密,即便现在,我也不能向你公开告密者的姓名!”
林若翰和倚阑同时在心里说,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了,正是那个魔鬼、灾星,毁了我们的一切!
“可是,后来发生的情况使我很被动,”骆克接着说,“易君恕在翰园居住长达四个多月,一直在秘密从事反政府活动,而你掌握着大量机密,为他窃取情报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倚阑的心里“扑通”一声,“窃取”情报正是她亲手做的……
“不,没有这样的事!”林若翰抖抖索索地喊道,“骆克先生,我从来没有向他提供过任何情报,上帝可以作证!”
“我可以相信你,但很难让别人信服,因为你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亲密!”骆克说,“我们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后,从查获的文件来看,更证实了这个推论!总督大发雷霆,警察司坚决要求惩办你,我不能不承认,他是对的,因为他手里有证据!但是我想到,如果把你拘捕、审讯、判刑,你就一切都完了!”
“我现在也已经完了,骆克先生!”林若翰沮丧地说。
“不,如果到了那一步,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你可能被监禁、服苦役,或者被流放,一个六十岁的人,恐怕很难熬过那一关,活着回来了!即使能够回来,也不能再继续做牧师,一生就算完了!”
“是啊……”林若翰的心脏缩紧了,“这个威胁时时盘桓在我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接到传票,末日就来临了……”
“牧师,我也一直在为此担心,你是由我推荐到政府工作的,我对你负有责任!”骆克说,那双细眯的眼睛睁大了,灰蓝色的瞳仁闪着冷光,令人不寒而栗,“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孤注一掷了,冒着极大的风险,向总督提交了一份报告,我说:林牧师是一位英籍公民,而且是本港知名人士,如果牵连进抗英暴动的案子,将会给居住在香港的英国公民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他们会怀疑我们接管新租借地的正义行动,和政府离心离德,也会引起国际上的种种猜测,连英国人都反对香港拓界,毫无疑问将有损大英帝国的形象……”
林若翰的心脏提到了喉咙口,难为骆克先生为他想出这样的辩护理由,谁知道总督能不能听得进去啊?
“总督被我说服了,在我的报告上批了一句话:”免予起诉。‘林牧师,我今天造访府上,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解脱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上帝啊!”滚滚热泪夺眶而出,林若翰激动得颤抖了,“骆克先生,我该怎样感谢你呀!”
“不必感谢,因为我们是朋友,”骆克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为了朋友,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在总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为此我也感到欣慰!”
“骆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dad的命!”倚阑眼含着热泪说,“我们还要恳求你救救易先生,请你替我们请求总督,赦免了易先生的死刑!哪怕是终身监禁,哪怕是流放南洋,无论如何也请留下他这条命!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林小姐,你太让我为难了!”骆克脸上那谦逊诚挚的神情不见了,变得严肃而冷峻。他早在来翰园之前就已经从艾迪丝口中知道了林氏父女的要求,所以才把帮助林若翰解除危难的事讲在前头,“为了朋友,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句话,难道倚阑听不懂吗?竟然还要提出更高的要求,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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